那道人見天色快黑,道︰「你腿腳若能走動,便隨我一起去洞中休息幾日吧。」
何星飛聞言,便試著緩緩站起身,腿上一軟,又跌了下去。道人抬手扶住他,笑道︰「不想今天我倒當了次你的奴僕。」
何星飛心中尷尬,道︰「我還有一柄隨身寶劍,落在轎中,還請先生扶我取下。」
兩人慢慢走到傾在一側轎邊,道人模了一陣,將長庚取了出來。他長劍入手,神色一動,道︰「我的這把長庚,怎麼在你身邊?」
何星飛想起李白贈劍之時,曾說長庚是一位世外高人所送,驚道︰「原來你就是贈李白先生寶劍之人。」心中卻暗道,看你模樣,年紀怕也只有不到李白先生一半,怎麼會在他年輕時贈劍于他。
那道人手指將長劍輕輕一彈,發出低鳴之聲,淡淡地道︰「我以這劍換得他一詩,卻也不能算贈,是他將這劍轉送給你的嗎?」
何星飛便一路走,一路將那日李白如何殺盡安氏眾人,如何將長庚贈與自己,細細跟道人說了。那道人听到悲痛處,不禁陣陣吁唏。
何星飛隨他走到洞前,只見洞口龍飛鳳舞的題著「呂洞賓」三個大字,他雖不善書法,但見那幾個字,蒼勁有力、入石三分,不由多看了幾眼。
道人見他看得仔細,笑道︰「我本來俗名叫做呂岩,因這些日子,與妻子在洞中練功,相敬如賓,故突發奇想,起了這呂洞賓之名,題在洞上。」
這時,洞內傳出一陣脆若銀鈴的聲音,「洞賓,是你回來了嗎?」
只見盈盈走出一位素衣少女,她膚若凝脂,白皙光亮,眼如水杏,秋波暗藏,雖荊釵布裙,卻難掩國色天香。
那少女見得有外人在,便欠身朝他一笑,這一笑,目流睇而橫波,真個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何星飛見了兮若後,只道以為天下女子最美也便是如此,看了此人,方知星辰之光難抵皓月,臉上不由一紅。
呂岩並不以為意,向他說道︰「這位便是在下的夫人,名喚白牡丹。」星飛再不敢看她,只朝她作了一揖。
當下,白牡丹置辦好酒菜,三人席地而坐。何星飛身體尚且虛弱,沒有胃口,吃了幾箸,便自停下。
飯菜過後,呂岩對白牡丹道︰「牡丹,你在我洞內幫這位小兄弟簡單布置個草床,我與他在此說幾句話。」
白牡丹應了一聲,蓮步輕移,走進洞深處去了。
呂岩將桌上燭燈挑得旺些,對星飛道︰「小兄弟,你可是魔教中人嗎?」何星飛听他突發此問,驚道︰「我自幼在海外荒島上長大,以打漁為生,從未听說過什麼魔教。」
呂岩見他目光清澈,神情自如,不似作偽,道︰「這魔教,原是江湖人給他們給起的名字,這教派本叫摩尼教,相傳是波斯人摩尼所創,由粟特傳入我國。只因教中人行為詭異,信仰獨特,又有個‘摩’字,世人故稱其為魔教。」
何星飛道︰「我在來中條山前,听天策府徐策說,魔教曾助太平公主作亂,為害江湖,遭受中原武林各派結盟討伐,早已銷聲匿跡。」呂岩听他這般說,搖了搖頭,道︰「說到為害江湖,卻也不然。」
他手指在桌上輕輕叩著,繼續說道︰「我幼年之時深受道家影響,修習方術,渴望得道成仙,講究出世無為。待到青年之時,武藝初成,又覺得既然身負技藝,應當學儒家之‘達則兼濟天下’,便想憑我一人之力度盡天下眾生。到我中年之時,方知一人之力,難救芸芸眾生,便學佛家長生于人世,當舍于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月兌。」說罷,他一雙鳳眼望著何星飛道︰「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了嗎?」
何星飛道︰「呂先生的意思是,天下各家各學,皆有所長。」
呂岩微微笑著,道︰「正是此意,昔日秦皇重用李斯,法家治國,焚書坑儒,而漢高祖推行無為而治,青睞道家,後漢武大帝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待到武後登基,信仰佛教,大肆建造廟宇,翻譯經書。自從我中國各家教派創建以來,一直征伐不斷,互以為敵。以上這些,卻與那摩尼教助太平公主作亂,有什麼區別。」
何星飛默默听罷,嘆道︰「我自幼在海外孤島長大,人人清淨,也不知他們這般爭來爭去,到底想爭些什麼?」
呂岩笑道︰「世間萬物,有正便有反,有是便有非,說低一些,爭的是名利,說高一些,爭的是信仰。」
星飛道︰「難道除了互相征伐,便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呂岩續道︰「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若不是他們心中對所學所信有所懷疑,認為所學所信有所欠缺,又何以舉兵伐之。其實,有無相生,難易相成,若不交流比較,又怎麼知道誰對誰錯,誰是誰非。」
何星飛听到此處,若有所悟,只見他又道︰「自古國有盈衰,皆因偏听排異,我大唐有開元之盛,皆因百家爭鳴,而如今卻被一個安祿山嚇得草木皆兵,處處排除異己,不敢廣開言路。有道是,容者無所不容,包者無所不包,一味攻伐,不知取長補短,以己化人,實是愚昧之至!」
何星飛听他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之前見杜甫李白兩位大哲感嘆國運,他也暗自思索,呂岩今日這番話頓時教他茅塞頓開,他輕輕一拜,道︰「先生這番話大有道理,星飛受教了。」
呂岩笑了笑,道︰「你卻別忙謝我,我看你一身修為,與那摩尼教定大有干系,所以才與你說那麼多,你若是有一天大權在握,還希望你記住我今日這些話。」何星飛心中莫名道,我一個鄉下小子,怎麼會與魔教有什麼關系。
呂岩輕輕彈指,將燭火熄滅,道︰「也不早了,你大傷未愈,早些休息吧。」
何星飛在洞中住了三四日,每日睡醒,便按著《下部贊》的內功心法,運氣療傷。自從喝了黃龍之血後,只覺得氣息越發蓬勃,修為似是又上了一個境界。
這一日,他練到妙處,好像一身的氣孔盡開,暢快自在,不由地大叫了一聲。只听得身邊傳來一陣輕輕的嘆息,他睜眼看去,原來呂岩已在身邊多時,他卻並不知曉。
何星飛只見呂岩一雙眼楮直盯著他看,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在思考一件極重要的事,當下慢慢散去功力,道︰「呂先生。」
呂岩也不回應,沉吟多時,又嘆了一聲,道︰「星飛,你可想學我那飛劍斬黃龍之術?」
何星飛那日見他使的劍法,神乎其技,心中好不崇拜,听他居然要那劍法傳給自己,恍如在夢中一般,一時間激動的直跪下,拜了起來,道︰「師父在上,受徒弟一拜。」
呂岩輕輕一托,教他跪不下來,淡淡地道︰「你先別忙著拜師,你如今底細不清,我也不知這事做的對也不對,或許過得片刻便會後悔。我教你劍法,卻不做你師父,日後你遇上別人,也不可說是誰教與你的。」
他將星飛扶起,續道︰「我教你劍法原也是存了私心,只是怕自我之後,此劍法便在武林中失傳,因為習我這套劍法尤為講究內功造詣,要做到‘以氣御劍’。」
何星飛听他說得玄妙,怔怔地道︰「以氣御劍?」
呂岩微微點頭,又道︰「之所以教你,其一,是因為年輕一輩中有你這般造化的少之又少,而有這般內功卻不會任何招式的更是難能可貴。其二,是因為我的長庚如今既在你之手,你我也算有緣。」
他說罷,右手捏指一吸,背上長劍便被引了出來,邊舞邊道︰「我這個劍法,要講究以氣吸劍,以氣推劍,以氣控劍。雖是劍法,但重中之重是對自身內功的掌控自如。」
他一面說,一面將一套劍法盡數舞給星飛看,只見那根長劍在他周身飛動,乎刺乎砍,好像活了一般,正是「欲整鋒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
這套純陽劍訣本就講究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無形,若是頗有劍法根基的人要學這劍法是繁難無比,但何星飛空有充盈內功,劍招劍勢卻絲毫不懂,練起來方便了許多。
呂岩教了一會,見他悟性不錯,學的也快,心中自是欣慰。當下細細講解其中奧妙,但凡有難解之處,便出手示範。他向來灑月兌隨性,過了幾日,看何星飛練到七八層,御劍之術卻是學不會了,知他功力尚且有限,也不願強求。
兩人一個教,一個學,又過的幾日,呂岩見何星飛如今功力尚淺,雖不會飛劍殺人,但已將劍招大致學會,便與他說道︰「星飛,你如今身體恢復,也已習得我的劍法,日後勤加修煉,必有所成。你在我洞中也有十來日了,現下我也不留你,便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罷。」
何星飛這些天與他練武學劍,朝夕相處,仰慕他的才華武功,心中也自依依不舍,道︰「呂先生,你的大恩大德,晚輩無以為報,便讓我再陪伴你幾日吧。」
呂岩淡淡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花開花落,生離死別,也是平常事,早離晚別,沒有什麼區別,我叫你去,你這便去吧。」
何星飛听他說的決絕,便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呂岩也不再避讓,受了他一拜,只道︰「何星飛,你記住,你若用我劍法為害江湖,他日我必取你性命!」說到這個「命」字,揮袖在星飛頭上一拂,他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星飛醒轉過來,睜開眼楮,只見眼前掛著一只巨大的蛇頭,驚得一躍而起。
他四周觀望原來是回到了與那巨龍相斗的地方,卻不見了轎子與那四個天策府的隨從,一時間驚疑不定,回想遇到呂岩,學他劍法,這十天的事情,竟似做了南柯一夢,如影如幻。
他探望了一番,卻再也尋不著去呂岩山洞的路徑,只得模起長庚,怏怏地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