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經常這樣,當他們拿不準是否去做一件前景莫測的事情時,滿腦子的理由都促使他去做,趕快去做,只要做了,就會立刻成功。可是,等他真的做了這件事後,突然之間,所有成功的理由,都變成了失敗的原因;所有強烈的希望,都變成極度的懊悔。
梁富成正處于這麼一種狀態中。
他原本希望,左少卿能幫助他保住他的兄弟,當然,更主要的,是為了保住梁家的獨苗石頭。但當他剛剛把那句話在左少卿的耳邊說出來之後,他就立刻懊悔了,真的是那種極度的懊悔。他此時坐在家里,已經陷入到恐懼之中了。
「糊涂呀,我真是糊涂!」梁富成在心里責罵自己,「我怎麼可以把這種事,告訴那樣一個人呢?」他的雙手哆嗦著,指間的香煙也因此顫抖不已。
他多少听到一點有關這個少組長的傳聞。說她脾氣暴戾,是個極其凶惡的人,誰都不敢招惹她。據說有幾個幫會的人,在「旋轉門」外面鬧事,那個領頭的人,被她一拳打成殘廢。據說她手下的一個人,就是因為遲到,被她用鞭子活活打死。一句話,誰落到她手里,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樣的人,怎麼會網開一面,放過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可是一個共黨呀,他們是死敵!梁富成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六歲的石頭,正是活潑好動的年齡。這個時候,正拿著一個細竹竿,在屋子里亂舞。有時跑過來,在他膝上拍一下,又跑到一邊去。梁富成的眼楮追隨著他,心里不斷地念叨著︰「梁家的獨苗呀,梁家的獨苗呀!」
在家里忙家務的老伴,已經看出他心中有事,問他怎麼了。他怎麼敢說。他已經在考慮,是不是叫老伴帶著石頭,出去躲一躲。可是,他們往哪里躲呀!
梁富成悔之已晚。他兩天窩在家里,沒有敢出門。他如同縮在洞口的老鼠一樣,惶惶不可終日地窺視著外面。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想,事情已經這樣了,或許編一個瞎話,再求一求那個女人,也許能把這個事蒙混過去。
梁富成吃過晚飯,換了一件干淨的長衫,又在皮包里放了一些錢。心里想著,該出血的時候,就得出血,或許能幫他化險為夷。他和老伴打了一個招呼,就出門了。心里在斟酌著,如何跟少組長說圓這個事。
他家離「旋轉門」並不算遠,坐黃包車只要十幾分鐘。如果步行,也只要半個小時。他想走著去,想在路上再考慮一下。
他並不知道,這兩天里,左少卿一直在「旋轉門」里等著他,想弄清楚他到底想說的是什麼事。左少卿的一個手下,一直呆在「旋轉門」門口,只要一看見梁富成,就會向她報告。但她等到夜里十二點,也沒有見著梁富成。
梁富成出事,是在他剛剛拐過一個街口之後。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隱約听到身後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他根本沒來得及考慮,一個人從後面躍上他的後背,一只胳膊瞬間勒住他的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接著,他就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腦子里轟轟地一陣亂響。他想張嘴喘息,卻被一塊布塞進嘴里,差點讓他閉過氣去。他隱約看見路邊的燈光,接著就有一個布口袋一樣的東西,套在他的腦袋上。
他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只覺得兩腳離了地,接著又被摔在什麼地方,大概是汽車里。因為他在昏亂之中似乎听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他掙扎著想翻一,這才察覺到,他的雙手已經被銬在身後,手腕那里,傳遞過來刀割似的劇痛。
有人踹了他一腳,壓低了嗓門喝斥道︰「別他媽的亂動!」
到這個時候,梁富成才漸漸恢復了意識。他緊緊地咬著牙,攥著拳頭,在心里痛恨自己。「完了,完了。是自己把自己送到案板上,送到別人的刀斧下,他就要任人宰割了!那個萬惡的女人,心腸真狠毒,我是送了她錢的呀!」
不知道過了多久,汽車停了。梁富成被人從汽車上拖了下來。他的全身都已經麻木僵硬,走不了路。他是被人拖著走的。被人拖著上下台階,拖過長長的走廊。最後,他被人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也因此失去了知覺。
夜里十二點時,左少卿在「旋轉門」里接到柳秋月的電話,說梁富成失蹤了。
柳秋月報告,監視梁富成的人,是看著他出了家門,並判斷他是去「旋轉門」。梁富成的身後還有一組的人,所以,二組的人實際上是跟在一組人的身後。但他們在米福巷拐彎後發現,不僅梁富成沒了蹤影,連一組的人也沒了蹤影。他們在附近的幾條巷子里追了一下,也沒有發現蹤影,這才急忙打電話回來報告。
左少卿在電話里叮囑柳秋月,讓她轉告梁富成家門口的監視組,不僅要加強對梁富成家的監視,還要悄悄監視一組的人,看他們有什麼動靜。她很懷疑,梁富成的失蹤,是不是一組下的手。
左少卿打完電話,回到包間里,靜靜地坐著。此時已經快到凌晨一點,「旋轉門」娛樂廳里的大部分活動都已經結束。包間門外靜得有些人,也似乎有鬼影樣的人,靜靜地站在門外偷窺。
左少卿仔細地回顧自己在梁富成這件事上的行動,確認沒有疏漏。但是,一組的人為什麼要監視梁富成呢?是他們下的手嗎?
似乎這有兩種解釋︰要麼是,梁富成也曾經向一組的人提出過他的要求,詢問對投誠過來的人會怎麼處理。要麼是,梁富成這些日子與自己見面過于頻繁,因此引起一組程雲發以及右少卿的懷疑。那麼,他們是把梁富成當成自己的聯絡人了?
左少卿這麼想著,心里即為梁富成難過,也為張伯為擔憂。她考慮,今後與張伯為見面,還是要盡量少一點才好。但,梁富成是逃月兌,還是被一組的人密捕?她有些拿不準。她決定,等幾天再看。
這個時候,梁富成正躺在保密局看守所暗牢里,被蒙著頭,被堵著嘴,雙手被銬在身後。梁富成清醒過來後,已經無聲地哭了起來。他悔呀!
軍統局、保密局。老虎凳、辣椒水、火烙鐵、皮鞭、釘板。梁富成多少知道這些。他還知道,他將要面對這一切。他知道,他扛不過去。他沒有那根骨頭。他會把弟弟招出來。那樣的話,石頭就完了,梁家唯一的根苗呀!他悔呀!
梁富成斷斷續續想到這里,真的恨不得一頭撞死。那個萬惡的女人,萬惡的女人……梁富成再次失去知覺。
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梁富成對時間早已失去概念。他只知道自己被人猛地架了起來,他被連拖帶拽地走了很長的路。接著,他被人重重地摔在一張椅子上。
他還沒有安下心來,突然間,臉上一陣劇痛,大概是挨了沉重的一拳。他的嘴被堵著,發不出聲音,但頭卻猛地甩向一邊,身體也向那一邊摔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身體還在扭動著,左脅便挨了更重的一腳。劇烈的疼痛使他呼吸停止,全身痙攣著向一側扭曲。他快憋死了,鼻孔極力張開,劇烈地喘息。他又被人拖了起來。他還沒有站穩,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腳。他向後飛出去,沉重地摔在地上。他覺得墊在身下的手腕一定是斷了,劇痛難忍,腦袋重重地撞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他希望自己趕快死去,死了就什麼痛苦也沒有了。
他再次被人拖起來,再次被摔在椅子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要滑下去。他渾身發抖,強烈的恐懼讓他坐不住,也更怕再挨一腳。
這時,有人摘去他頭上的布袋,並扯去他嘴里的布。燈光像刀似的插進他的眼楮里。他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吃力地張開嘴,艱難地喘息著。
這時,一瓢冰涼的水,從他的頭頂上澆下來。涼水順著他的脖子流進前胸和後背,他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滑下椅子。梁富成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窟窿,就要淹死了。他實在忍不住,淒慘地嚎叫起來。
過了許久許久,他身體里的生命才一點一點地恢復過來。他隱約看見自己的面前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正注視著他。
那人說︰「梁富成,你準備招嗎?」
梁富成再次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劇烈的疼痛像鐵鉗一樣夾住他的五髒,也夾住他的全身。他喃喃地說︰「我招……我招……」
那人笑著說︰「這就對了嘛。那就說說吧,你是什麼時候加入共黨的?」
一口氣噎在梁富成的嗓子眼里。在他已經混亂的意識里,感覺到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們一定是抓錯人了。我怎麼會是共黨呢,我從來就不是呀。他們一定是抓錯了人,他們抓錯了。一點希望從梁富成的心里生出來,他喃喃地說︰「我不是共黨……我不是共黨……你們搞錯了……」
那人吼叫起來。梁富成听不清他吼的是什麼,但他再次被人提起來。一條繩子穿過他的手銬,把他反吊起來。他受到更重的拷打。這些拷打,容在下不去細說。
程雲發犯了一個小小的必然會犯的錯誤,他過于急躁了,他太想快一點撬開梁富成的嘴。在審訊中間,他把左少卿的照片舉到梁富成面前,抓住他的頭發讓他仔細看,「王八蛋,你好好看一看,她是不是你的聯絡人?她是不是!」
梁富成完全蒙了,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說這個萬惡的女人是什麼?是什麼?他殘存的意識模糊不清,他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說不是。他拿不準他們是想讓他說是,還是說不是。他想順著他們說,但他弄不清該說什麼。
站在觀察室的趙明貴和右少卿都皺著眉。他們隔著玻璃看審訊室里的情況。審訊室里的燈光有些混亂,在四面牆上投下怪影。他們都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但說不清是什麼地方。好像是他們抓錯了,或者是審問錯了。
看官們都知道,他們沒有問到點上。他們也不知道那個點。
這樣的審訊又持續了一個白天,到晚上時,一切都結束了。梁富成用他胸中的最後一口氣,喃喃地說︰「求求……別打了……我不是……不是……」此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他的聲音很低。程雲發不得不湊到他的嘴邊去听。他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死了。
程雲發沉重地坐在椅子上,雙手哆嗦著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但火柴怎麼也劃不著。等火柴終于劃著時,他嘴里的煙又掉了下來。程雲發憤怒至極,他用力把火柴摔在地上,用腳踩得粉碎。他回頭怒視著觀察室里的趙明貴和右少卿。
夜很深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仍坐在觀察室里。他們都垂著頭,吸著煙。連右少卿手里也夾著一支煙。淡淡的煙霧像一層雲,懸浮在他們的頭頂上。房頂上的電燈,透過煙霧,哀傷地照耀著他們。
他們都知道,事情又辦砸了。梁富成一死,所有的希望都沒有了。
趙明貴先打破了沉默,他輕聲說︰「媽的,他就是一個頑固的共黨分子。」
程雲發抬起頭,瞪著他,立刻說︰「他媽的就是,頑固透頂的共黨分子!」
右少卿心里卻明白,梁富成不是共黨分子,一定不是。但她現在絕不想反駁他們。他們是一條船上的。她和他們一樣,都在考慮怎麼向葉公瑾匯報。
右少卿比程雲發和趙明貴還要多考慮一層。既然梁富成並不是共黨,那麼,她的姐姐,左少,為什麼要監視梁富成?有什麼原因嗎?
這個時候的左少卿,也是一夜未眠。她一直坐在「旋轉門」娛樂廳的包間里,靠在寬大的扶手椅里,兩只腳翹在另一把椅子上。她已經疲倦到極點,尤其是內心里。她的周圍有太多的危險,有太多的眼楮,她隨時可能被捕。她感到,她已經無法承擔那個重大的任務了。
天快亮時,左少卿離開了「旋轉門」。她沒有回家,直接回洪公祠局本部了。
正如她猜測的一樣,柳秋月也一夜沒有回家,一直坐在辦公室里整理簡報。她告訴左少卿的第一個消息是,梁富成被行動一組秘密逮捕,並受到秘密審訊。現在得到的初步消息是,梁富成已經被拷打致死。
左少卿心中異常沉重。她已經感覺到,梁富成死亡,更大的可能是因為他和自己多見了幾次面。她明白,這就是她目前的處境,艱難而危險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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