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進商場,叫做自投羅網。再打一個不好听的比喻,叫做肉包子打狗,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
左少卿這姐妹倆,一進了新街口的百貨商場,就都快樂起來。堅定如左少卿這樣的共黨分子,也不例外。天呀,這里有多少好看的衣服呀。
櫃台里掛滿了漂亮的衣服。左少卿也愛美,卻沒有在商場里「血拚」的經歷。右少卿可是富家小姐出身,有派頭,更有氣勢。頤指氣使,一件接一件叫櫃台里的店員往外拿好看的衣服。拿過來就往身上比,問姐姐好看不好看。
左少卿快樂地笑著,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哈哈大笑。
櫃台里的店員見來了大買主,比見到親媽還要親,一個勁兒地往外拿衣服。
右少卿一副血戰到底的架式,一二三四五,一個勁地往外點衣服。櫃台里的管事看出苗頭,也一二三四五,點了五個女店員,各捧了一大堆衣服,把姐妹倆送進試衣間。
倆姐妹進了試衣間,頓時花枝招展起來。一件一種式樣,一件一種風格。五個女店員也著實忙活起來,一通的贊美,「嘖嘖,小姐好身材。嘖嘖,只能您穿,別人穿就糟蹋了。嘖嘖,真是太漂亮了,太美了!」等等。
右少卿選了一件西式裙子,繡花襯衣,穿上就不肯再月兌下來。「姐,我可不月兌了呀。」又湊到姐姐耳邊說︰「姐,我可沒錢。」
左少卿連連向她擺手,叫她不要說話。結果,她們選定了的衣服,裝了好幾個盒子。只見左少卿從皮包里拿出一摞的錢,一張一張地往外數。
之後,她提著盒子,又去了化妝品櫃台。
這也是左少卿的弱項。她竭力回想在中條山的小山村里,官太太教她的化妝知識,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用法。
右少卿斜著眼楮看著她,說︰「姐,你是不是好久沒有化妝了呀?」
左少卿一句話把她擋回去,「從到了南京就沒有再化過妝。」然後就開始點起來,什麼粉餅、粉擦、粉盒,什麼眉筆、唇筆、眼線筆,還有口紅、腮紅、不知道的什麼紅,倒也讓妹妹說不出什麼來。
姐妹倆又挑了不少化妝品,裝滿了一個大紙袋子。左少卿又從皮包里拿出一摞的錢,一張一張地往外數。
姐妹倆終于出了商場。還沒張開眼看清外面的街景,右少卿的貓鼻子已經察覺到路邊準有一大排小吃攤。開口一聲高叫︰「姐,我餓死了。」
姐妹倆在一大排小吃攤前好好地 巡了一遍,看著那些在大鍋里咕嘟著,在籠屜里蒸騰著,在餅鐺里響著的各色小吃,在油燈、馬燈、電石燈的照耀下,泛出醬紫、女敕白、紅潤、油黃的可愛色澤,不可阻擋地向她們鼻孔里送來誘人的香味。她們商量著,也著實把自己的最大肚量估了又估,最後選擇了兩碗老鴨湯煮干絲、一籠蟹黃小籠湯包、一籠晶瑩剔透的蝦肉蒸餃、兩個外脆里女敕、餡足汁多的牛肉鍋貼。右少卿還不甘心,又聳起小鼻子,非要再來兩碗雪白如玉的什錦豆腐澇。
姐妹倆在方桌前坐下來,掄起女敕女敕的腮幫子,張開紅紅的櫻桃口,右手一雙筷子,左手一只調羹,左右開弓,就「海搓」起來。
當姐姐的總要操心一些,一會兒看看腳下的大小盒子,會不會被小偷得手。一會兒掏出手絹伸到妹妹的下巴底下,說︰「你是漏下巴還是漏嘴巴,快要滴到衣服上了,還沒見過水呢,油了就洗不掉。」
右少卿可不操這些心,一門心思都在小吃上。上手一筷子,先把那一塊老鴨肉送進嘴里。媽呀,這叫一個好吃。可一碗老鴨湯煮干絲里只有這麼一塊鴨肉,足足有小孩的巴掌大。右少卿一轉眼楮就瞄到姐姐的碗里。眼瞅著姐姐的筷子也指向那塊老鴨肉,就哇哇叫著伸手阻擋,把那只碗從姐姐的「魔掌」下搶救出來,一筷子就把那個肥女敕的老鴨肉搛到自己碗里。
左少卿氣得連連打她,「死丫頭,死丫頭,撐死你個死丫頭。」
右少卿搖頭晃腦,已開始四下出擊。一只小籠湯包吊進醋碟里,的一口,滿嘴湯汁香。咯吱一口牛肉鍋貼,咬得滿嘴流油。
一場鏖戰,右少卿風卷殘雲,把一個小肚子吃得快要鼓出來。左少卿那里,還在櫻唇貝齒地細嚼慢咽。
右少卿回頭對著身後的玻璃櫥窗,鑒賞身上的新衣服。回頭嚷道︰「姐,你吃完了沒,你吃完了沒?」
左少卿很生氣,「臭丫頭,你催我干什麼?」
右少卿就拉起自己的頭發,向她指著街對面。左少卿回頭一看,「四聯」理發店的五彩燈,正在門口旋轉著。
「四聯」理發店里燈光明亮,干淨整潔,四面牆上的鏡子映出剔透的光。迎門的理發師露出夸張的笑容,「兩位漂亮的小姐耶,真正好漂亮的。里面坐好吧,把頭發美一美好吧。是燙一燙還是焗一焗?」
接下來,姐妹倆就被送到里面的洗頭房,洗了頭,一條大毛巾包住頭,又被送回到外面的理發椅上。
一個理發師,帶著一個助手,很快在左少卿的頭上卷出許多的大花,如希臘神話里的海妖。可右少卿那里,還在拉著頭上的短發,和理發師商量,又要這樣剪,又要那樣剪,說個沒完。
左少卿勃然大怒,一把推開理發師,站起來,指著妹妹吼道︰「臭丫頭,你不要這樣那樣的,弄個妖精出來,當心我抽你!」
右少卿就嘟起了嘴,「隨便啦,隨便啦,隨便剪個什麼樣。」
那個理發師拿著一把細長的剪刀,在她的耳邊比著,「小姐,這樣好不啦,這邊長一點到這兒,那邊短一點到這兒,劉海嘛,斜斜地剪過來,好不啦?」
右少卿眉開眼笑,「好的呀,好的呀,就這樣剪,好的呀。」
剪到中間,右少卿又問︰「師傅哎,美容做不啦,會不啦?」
「啊喲,小姐要美一美呀。劉姐,劉姐,這位小姐要美一美啦,好不啦。」
胖胖的劉姐笑盈盈地走過來,「啊呀,好漂亮的小姐呀,美一美呀?儂是自帶的有呀,還是用阿拉店里的?」
「阿拉有呀,喏喏喏,都在下面的紙袋子里,儂扣扣好啦。」
幾分鐘後,左少卿姐妹買的所有化妝品都被擺在旁邊的小桌子上。胖胖的劉姐大大地在兩姐妹臉上下了一番功夫。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硬漢子似的左少卿也溢出滿臉的笑容。右少卿更是美得不行,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理發師給她剪了一個不對稱發型,一邊長,一邊短,一邊的頭發快遮住了眼楮,另一邊的頭發卻被一個紅發卡高高地別了上去。
右少卿看著姐姐一張一張地數完錢,提起大小盒子,拉著姐姐就往外走。
「姐呀,跟你商量商量好不啦?」
「你給我好好說話!」左少卿一聲斷喝。
「跟你商量一下嘛。」
「干嗎?」
「給我哥,給杜先生打一個電話呀。」
「干嗎,找他干嗎?」左少卿小心控制著聲音。
「我就要找他來嘛。你不要管,我非找他來不可。」右少卿放下東西,扭頭就走。
左少卿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這一晚上她花了血本,等的就是這個結果。
二十分鐘後,姐妹倆坐在旋轉門的海棠間里,笑盈盈地看見杜自遠走進來。
杜自遠一進門,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兩個天仙般的美女,那麼婀娜,那麼艷麗,那麼清新地站在她的面前。讓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兩姐妹都笑著,一個肆意張揚,一個克制內斂,卻都想從他的眼楮里,看出不一樣的情意來。
右少卿大笑特笑,一下子跳到杜自遠身邊,挽住他的胳膊,笑著說︰「哥,好嗎?好不好?」
杜自遠也笑著說︰「真好,真是太讓我意外了。」
左少卿收回目光,輕聲說︰「都坐下吧,別站著了。」
五分鐘後,正如左少卿猜想的,妹妹終于忍不住了,她小聲說︰「你們坐,我得去方便一下。哥,我一下就回來。」
海棠間里安靜下來。
杜自遠終于敢注視左少卿了,他小聲說︰「你更美,從里到外都美。」
左少卿搖一搖頭,「別說這些了。我們只有三分鐘時間。你听著,你的行動並沒有騙過葉公瑾,他現在懷疑六個人,槐樹就在其中。」
杜自遠不由一搖頭,「我們付了沉重代價呀。」
左少卿瞪起了眼楮,「你怎麼安排的呀,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同志被捕!」
「我不敢大意。你說我是不是無藥可救,我就明白了。」
「效果不好!」
「我知道。我也是猶豫再三,才決定這麼干的。」
「槐樹的交通怎麼辦?」
杜自遠苦惱地看著她,「現在,國防部里可安插不進去人。我想問一下,不知他家里有沒有合適的人?」
左少卿一搖頭,「這個主意不行,他家里肯定也受到監視了。你另外想辦法吧,然後告訴我。要盡快。」
杜自遠忍不住長嘆一聲,「那個,張雅蘭怎麼樣了?」
「她很堅強,死不開口。她受刑很重。」
「我對不住她,還有她父親。」
「還有,那個黃楓林非常危險,你得想辦法除掉他。他離槐樹太近了。」
「這個辦法我考慮過。這麼做可能更不好。我再想辦法吧。」
「水葫蘆有消息嗎?」
「還沒有。我專門派人去匯報,還沒有回來。」
「媽的!」左少卿忍不住罵了一句。
杜自遠握住她的手,情意綿綿地看著她,「少卿,你真美。在落鳳嶺我就應該告訴你,我喜歡你。你一直就在我的心里,從來沒有離開。」
左少卿緊緊抓住他的手,不由閉上眼楮,只覺得神魂都已飛到天外。她心里真的好為難,一個是愛人,一個是妹妹,都是心中最愛,卻是不可兼得。她輕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呀。」
左少卿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看看表,慢慢站起來,拉開包間的門,站在門口向外面看著。
半分鐘後,她看見妹妹走過來。她向妹妹招招手,「你快一點,我也要去。」
這一次和杜自遠見面,讓她深感憂慮,每一件事都有危險,都讓她膽顫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