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夜里,杜自遠和右少卿的訂婚儀式,如期在旋轉門的小戲院里舉行。
小戲院這一天停業。戲院里的人一起動手,把小戲院里布置得花團錦簇、喜氣盈門。旋轉門的賈老板又從其他店里借來年青漂亮的女招待,在小戲院里幫忙。
小戲院的觀眾席里,原本有十張大方桌,此時都蒙上了紅布,擺上鮮花水果、瓜子花生,還有精致的蓋碗茶。後面和兩邊還有一些散座。好在請的客人並不多,坐下綽綽有余。
葉公瑾此時正在多事之秋,不敢大事張羅。所以,請來的客人主要是兩部分,一部分是二處的軍官,有家眷的都帶上了家眷。另一部分是杜自遠生意上的朋友,也是有家眷的帶上家眷。此外還有一小部分是旋轉門里各家店的老板。蘇小姐的妹妹訂婚,他們自然是要來捧場的。
中間的主桌上,上首坐的是蘇太太。杜自遠的老父親身體不好,也出不了遠門。所以,在場的長輩只有蘇太太一個人。
蘇太太的左側,坐著的葉公瑾和王振清。葉公瑾這次能逃月兌厄運,王振清功不可沒。他堅持要王振清坐在他的上首。王振清是左少卿的干哥哥,也算是娘家人了。
蘇太太的右側,坐著南京銀行公會的會長古老先生,旁邊是旋轉門的賈老板。兩個人都隨了一份厚禮。
左少卿坐在下首。其實她也坐不住,總要不停地照看場內的情況。
其他的客人都分坐兩邊和後邊的方桌上,倒也涇渭分明。一邊多是筆挺的軍裝,另一邊則是各色的西裝革履。摻雜在軍裝和西裝里面的,則是花枝招展、五彩繽紛的女眷們。她們是最熱鬧的一群,互相招搖、比試、炫耀著自己的發型、服裝和艷麗的妝容,還有手腕上的鐲子和手指上戒指,嘰嘰喳喳地笑鬧成一片。
這時,留聲機里放出歡快的西洋音樂。儀式的司儀大聲宣布︰杜先生和蘇小姐訂婚儀式,現在開始。座席里的客人們這才安靜下來。
第一項,是迎新人。杜自遠在兩個年青英俊的男儐相陪同下,被人請上了台。他穿著一身白色西裝,打著鮮紅的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真顯出一副俊朗帥氣的樣子來。讓台下的女眷們一片驚呼。
左少卿坐在台下,強裝出笑臉,默默地看著他。
右少卿出場,更是讓人激動。她父親早已殉職,在場的長輩只有母親蘇太太。所以,送女兒的職責,自然由蘇太太來擔當。蘇太太本是大家閨秀,又知書識禮,雖然上了一點年紀,卻別有一種貴婦風範,令人矚目。及至看見她身邊的新人右少卿,在場的男人女人們都張大了嘴。
右少卿這一身裝扮,是真下了一番功夫的。她身上穿了一件長及腳面的大紅色緞面旗袍,上面繡著鮮艷的牡丹,瓖著亮閃閃的彩片。腳上是一雙全高的高跟鞋,更顯出她婷婷玉立、婀娜迷人的身材。頭上短發,剪得俏麗無比。臉上更是柳眉黛目、朱唇粉腮,如同仙女一般。客人鼓掌驚呼,一個個都瞪大了眼楮。
杜自遠站在台上,看著她步步走來,心里頗有些矛盾。若是左少卿如此向他走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但右少卿一片真情,也讓他心中感動。他真不知道,此事的將來,是個什麼結局。
蘇太太送女兒上了台,滿臉都是喜悅。她拉著杜自遠的手說︰「自遠,卿兒就交給你了,望你好好待她。」
杜自遠一鞠躬,「蘇夫人,謝謝您寬宏大量,我一定好好待她。」
第二項,是祭祖。這件事在操辦時就很讓人為難。兩家都不是本地人,家里即使有祖宗牌位,也不會帶到這里來。還是杜自遠出了個主意,他請人畫了一張黃帝像,掛在正中。黃帝是「人文始祖」,誰的祖宗也大不過這個始祖去。
杜自遠和右少卿,在司儀的指揮下,向黃帝像三鞠躬。
第三項,是雙方交換禮物。蘇太太有遠見,她裝了十幾個箱包的禮物,這時都派上了用場。只見十幾個衣著鮮艷的女招待,雙手捧著放了禮物的托盤,從兩邊游走過來,把托盤上的禮物先送到主桌前,請主桌的蘇太太和貴客一一過目,然後上了台,在新人的後面站定。
第四項,是兩個新人互相交換戒指。這個過程,說起來是最簡單的。戒指是右少卿拉著杜自遠在首飾店里千挑萬選出來的。標簽上說是足赤。右少卿並不在意是不是足赤,她要的是這個過程。
此時,她從女儐相手里接過戒指,一雙眼楮情意綿綿地看著杜自遠,心里想的是︰哥呀,我終于套上了你,希望你今後喜歡我。她握著杜自遠的手,細細的、慢慢的,把這個戒指戴在他的手指上。此時她心里的美,都洋溢在臉上。
第五項,是新人給長輩和貴客敬煙獻茶。這處過程也不繁瑣,但卻是在周圍客人的起哄聲中完成的。
訂婚儀式到現在,其實已經結束。只是司儀並沒有宣布。客人也知道後面還有好戲看,也都樂啕啕地期待著。
這時,請來的戲班子上了台,演的是吉祥戲《跳加官》。
女招待們也開始給各桌上送上酒菜。一些著急的客人們已經開始把盞對飲了。
司儀大聲宣布︰「新人姐妹,據說都是一等一的票友,一會兒還要給各位演一出折子戲,現在她們正在後台化妝,請各位賓客稍等。」
左少卿姐妹在後台化妝時,就出了一點狀況。左少卿八歲登台演出,對化妝更衣這一套,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戲班里一位上了年紀的綁頭師傅,手里拿著一條布帶,走到她的身後。她立刻就明白了。她雙手掐住左右兩側的頭皮,向上一提。綁頭師傅手里的布帶瞬間就勒住她的額頭,用力一勒,再纏兩道,她的兩個眼角就已經被吊了上去,立刻顯出了精氣神。
右少卿綁頭時就遇到了麻煩。她雖然是自幼學戲,卻極少上台,自然也沒有學過綁頭。綁了兩次,都沒有綁好。最後還是左少卿走過去,雙手一下提起她兩邊的頭皮,這才讓綁頭師傅綁好布帶。右少卿嘟著嘴,兩只眼楮在姐姐臉上打轉。
化妝也一樣。右少卿從未給自己化過妝,手里提著一支毛筆,卻對不到眼角上。最後,還是姐姐把她拉過來,親手給她描眉畫眼線,在臉上涂上粉紅的油彩,勾出紅艷艷的嘴唇。一張臉,在鏡子里頓時變了樣。
右少卿兩眼盯著姐姐,小聲說︰「姐,你好熟練呀。」
左少卿盯她一眼,也小聲說︰「我是自幼學戲。」
右少卿撇著嘴,意有所指,「恐怕,還上過台吧?」
左少卿把她一拉,「臭丫頭,你給我坐端正了。學了戲,自然要登台。總不能學個二百五,就拿出來現眼吧。」
右少卿很不忿,手底下悄悄去擰姐姐的腿,「臭姐,德性死了。」
化完妝,更好衣,兩姐妹已是眉目生輝、婷婷玉立的兩個戲中人。戲班的藝人站在旁邊看著,都嘖舌贊嘆。
一陣琴聲咿咿,堂鑼當當,小舞台上的燈光明亮起來。
台下的賓客都知道是女方的兩姐妹登台票戲,都睜大了眼楮往台上看。
上場門里款款走出左少卿扮的崔鶯鶯。只見她頭上彩鈿璀燦,身上青衣飄動,兩條水袖如風中柳,腳下蓮步輕移。一張粉面,紅白粉女敕,兩只鳳眼,俏麗生輝。台下的看客們頓時叫起來,給了她一個踫頭彩。
在她身後,右少卿扮的紅娘,一身大紅的短衣,手中一條白帕,腳下點著碎步,在崔鶯鶯身後左右游走,也惹來台下一陣掌聲。
崔鶯鶯走到台口,目光只看著台下的杜自遠,臉上現出淡淡的笑容。在所有的客人中,她只希望他喜歡自己的容妝。
她翹起蘭花指,隨著琴音,聲音宛轉地唱起來,「紅娘扶我緩步來,抹過西廊傍小齋。一片相思未了債,心中嗟嘆口難開。」
台下的人看得痴呆,一起鼓掌叫好。
杜自遠望著台上的左少卿,也只能在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葉公瑾也看著台上的左少卿。其實在許府巷,他下令解除對她的軟禁時,就已經知道她會唱戲。但那時,她不過是隨便一哼。眼前卻是真真實實的唱戲,她的發音吐字,她的手眼身法步,都是有扎實功底的。葉公瑾此時真的有些迷惑,這兩姐妹處處一樣,唱戲練武,就不要說了,連特工訓練都一樣,真是奇了怪了。
崔鶯鶯回頭道白︰「紅娘,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個紅娘可就做張做勢起來,「哎呀,小姐,看你來都來了,怎麼又扭扭捏捏起來?張先生可在里面等著你呢。」
崔鶯鶯羞澀難奈,「不好也,咱們還是回去吧。」
紅娘慌忙拉住小姐,「你又來了,如此好的機會,以後可再難踫到,還不快去與張先生共度良宵。」說著便去推她,終于把她推入門內。
這下子,就看這個俏麗紅娘在台上飛舞了起來,一條手帕更是上下翻飛。她也定楮看著台下的杜自遠,顯出了她千般的本事來。
她伸出尖尖食指,指著那扇門,「呀」地一聲,叫起板來。
紅娘的這段唱,曲牌是「反四平調佳期頌」,是當年荀先生專為這段唱詞做的創新,尤其顯得紅娘活潑俏皮。所以,紅娘張嘴唱出︰「小姐小姐多豐采,君瑞君瑞你是大雅才。」台下的觀眾已一片叫起好來。
紅娘受到鼓舞,更加俏皮風流,又嫵媚唱道︰「花心開,游蜂采,柳腰輕輕擺,玉露滴入那牡丹花蕊內。(白)咱家的這一個小姐呀,(唱)半推半就驚喜又歡愛,(白)呀,行事起來,(唱)恰好似襄王神女去了陽台。」
這一段剛唱畢,台下的觀眾又是一陣掌聲和叫好聲,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容,眼楮里都放出光來。
這個小紅娘,游轉一圈,又轉向下場門,亮出女敕女敕的小嗓子,呼喊起來,「小姐,你和張先生好了沒有,快快完了事吧。可不要逮著不撒手,把張先生給弄壞了,那可就沒有下一回了呀——!」
這時,台下的觀眾已經爆出一陣哄笑聲和呼喊聲,拚命地叫好,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腳,張開了嘴,哈哈地大笑著。
這個右少卿樂不可支,還要繼續發揮下去。卻突然看見,左少卿一手挽著水袖,一手提著一支雞毛撢子,直沖到台上來。
「臭丫頭,你還有完沒完!」左少卿向她叫道。
右少卿一聲尖叫,轉身就往台口跑,向台下大叫︰「媽呀,我姐要打我!」
台下的蘇太太也笑了起來,「這個丫頭,哪有這麼唱戲的。」
此時的台下,已是一片的歡呼聲和鼓掌聲。王振清和葉公瑾也是哈哈大笑。
左少卿追到台口,看見母親的笑容,就扔了雞毛撢子。她拉住了妹妹,也笑著向台下的觀眾曲膝行禮,福了又福。台下的掌聲、喊聲、跺腳聲,已經響成了一片。
右少卿的訂婚儀式,就在這掌聲、喊聲、跺腳聲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