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自遠開車,和老羅去的這個地方,卻不是位于石大人胡同的外交部,而是位于東交民巷30號的六國飯店。這個六國飯店今天叫「風華賓館」,已經輝煌不再。但在當時,卻是北京城內最豪華的賓館之一。杜自遠去的這個時候,這個著名的六國飯店已經被收歸國有,並成為外交部的辦公地點之一。
杜自遠在六國飯店門前停好車,跟在老羅的後面向台階上走。那里已經有一個年輕人在等著他們了。年輕人領著他們乘電梯上了飯店的頂層,進入一間門外站著兩名警衛的會議室。這個情況讓老羅和杜自遠都感到緊張,似有一股寒氣順著他們的脊背升上來。
這間會議室不算大,里面的裝飾和布置仍保留接收時的模樣,豪華而講究。
但在會議室里坐著的,卻是中央調查部的兩位副部長。老羅和杜自遠進去時,他們正坐在一起低聲交談。
這兩位中調部副部長,一位是前面已經說過的,辦公室設在中南海里面的陳主任。另外一位副部長姓向,在當時的中國情報系統內是一位傳奇人物,享有極高的聲望。這位向副部長同時還兼任外交部副部長的職務。杜自遠猜想,這也是在外交部召開這個會議的重要原因。
杜自遠一進門就已經察覺到會議室里的氣氛令人不安。兩位副部長都抬起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他們,目光冷峻,還含著一絲猜疑。向副部長向他們招招手,示意他們在會議桌對面坐下。
大約有幾分鐘時間,會議室里沒人說話。老羅和杜自遠因此緊張不安。
手上夾著煙的陳主任卻突如其來地先開了口,他嚴厲地說︰「杜自遠,你先說吧!把你們在南越的工作,特別是近期的工作說一下,不要有遺漏!」
杜自遠雖然有一些精神準備,但在兩位這麼嚴肅的領導面前,他還是心中忐忑。他回頭向老羅看了一眼,謹慎地說︰「好,我先匯報一下。我們在南越共和國確實有一部分同志在那里工作。主要是在戰爭年代逐步形成的,後來在越法戰爭期間又有所加強。形成了幾條聯絡線,一些同志滲入到當地政府機關,或以商人的身份或居民的身份在那里工作。」
陳主任嚴厲地問︰「他們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杜自遠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主要目的有兩個,一是觀察和了解當地的政治力量,二是支持並指導當地的解放聯盟開展工作。」
陳主任問︰「金蘭灣那里也有嗎?」
杜自遠吸了一口氣,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問。他猜到今天的會議和蘇聯人有關。他說︰「是的,有一個比較完整的組織,和一條聯絡線。我了解的情況是,我們的一個同志已經滲入到金蘭灣美軍基地里。」
陳主任毫不客氣地說︰「繼續說,不要扯太遠,圍繞阮其波這個人說。」
杜自遠再次看了老羅一眼,說︰「對阮其波這個人的工作,主要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那時,蘇聯大使館的一等秘書多恰羅夫同志,通過外交部和我們聯系。他其實是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在我國的負責人。」
陳主任嚴厲斥責,「你不要說費話!他是什麼人我們知道!」
杜自遠竭力克制心里的不安,說︰「好,我繼續說。多恰羅夫同志希望和我們合作,開展對南越方面的情報工作。我們並沒有立即表示同意,這個合作還需要上級的批準。作為前期的研究,我們開始了解南越方面,特別是阮其波的有關情況。」
陳主任幾乎就是逼問,「什麼樣的了解?」
杜自遠急忙說︰「只是一般性的了解,目的是掌握有關阮其波以及他周圍的人的基本情況。但是,兩個月前,我們和金蘭灣的組織突然斷了聯系。我們現在正在對這個情況進行調查,想查清中斷的原因。但還沒有等我們查清楚原因,就听到阮其波被人殺害的消息。」
陳主任嚴厲地盯著杜自遠,嘴角一下一下地扯著,「杜自遠,你說,你們正在收集阮其波的有關情況,是不是帶著敵意去收集的?指示里有這個意思嗎?」
杜自遠挺直了身體,正視著他,「陳主任,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們收集情況,主要是考慮將來有可能要和蘇聯方面合作,僅僅是一般性的了解。」
陳主任毫不客氣地盯著他,「那麼,那里死了三個人,似乎是被人滅了口。這三個人是你的人嗎?」
杜自遠說︰「不是我們的人,絕對不是。」
會議室里一陣沉默。向副部長低頭沉思。而陳主任則怒視著他們。
陳主任問︰「金蘭灣這條線,為什麼會中斷?」
杜自遠心里極其憂慮。向領導匯報工作,最怕的就是情況不明,偏偏他對金蘭灣這條線的情況,完全不清楚。他小心地說︰「金蘭灣這條線,使用的是人力交通,沒有使用電台。中斷以後,我們派出調查人員,一站一站去調查,目前只調查到廣西,還沒有出國境線。」
「那麼,當地報紙和西方報紙說,這三個人是中國人,你怎麼解釋?」
「陳主任,這個情況我們不清楚。我們需要繼續進行調查。」
陳主任搖著頭,對杜自遠說的情況很不滿意,「你認為這三個中國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你總該有些考慮吧?」
杜自遠點點頭,「是,我們有所考慮。我們判斷,有可能是從台灣派去的。」
這個時候,會議室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杜自遠說的情況讓大家意外,但似乎也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陳主任一拍桌子,「台灣派去的特務為什麼要殺害阮其波?沒有道理嘛!」
杜自遠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情況不明,讓他心里沒底。他輕聲說︰「陳主任,我們所以猜測是台灣方面派去的,是因為我們滲入金蘭灣美軍基地的同志,也是從台灣派去的。她是台灣國防部情報局的情報軍官,以隨行人員的身份進入美軍顧問團。她去金蘭灣的任務,就是培訓當地的情報軍官。我擔心,她的真實身份可能暴露了。所以我猜測,那三個人可能台灣派去的,是為了除掉我們這個同志。」
會議室里再次沉默下來。潛入敵人內部,承擔特殊任務的同志,如果身份暴露,那就非常危險了,幾乎沒有生存的可能。最近幾年,已有多位潛伏于敵人內部的同志犧牲。每逢听到這種消息,外面的同志,真的是眼淚和牙齒一起往肚子里咽。
會議桌旁的兩位副部長,都在情報系統里工作多年,非常清楚這種危險。
陳主任也放低了聲音,「現在,有這個同志的消息嗎?」
杜自遠搖搖頭,「這個同志,還有金蘭灣的整個組織,我們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和老羅,都很為他們擔心。」
會議室里一時沉默,每個人的臉色都如石刻一般嚴峻。
陳主任咬著牙,表情嚴肅地說︰「還是說眼前的事。我要告訴你們,阮其波這件事,非常嚴重,非常嚴重呀!」
杜自遠和老羅都沒有說話。他們都不明白,阮其波這件事,為什麼非常嚴重。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向副部長終于開了口。他先拍了拍陳主任的手臂,示意他不要激動,然後不動聲色地轉向老羅和杜自遠。
向副部長的聲音清晰而沉著,「老羅,還有自遠同志,」向副部長不動聲色,但眼神異常嚴肅,「剛才陳主任說,阮其波被刺殺這件事非常嚴重,是有原因的。我現在再次重申一下,今天的會議嚴格保密,一句話都不準泄露出去!現在把你們的筆記本都收起來。」
老羅和杜自遠都合上自己的筆記本,認真地看著他。
向副部長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說︰「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們的新中國成立。我們說她是新中國,但你們知道我們接手的這個國家,是一個什麼樣的爛攤子嗎?蔣介石把工廠里的機器設備,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就炸掉,或者破壞掉。他們把國庫里的黃金全運走了,一兩都沒有給我們剩下。知道什麼叫寅吃卯糧嗎?國民黨的苛捐雜稅幾乎收到十幾年之後。我們有五億人口,都要吃飯,但我們的新中國,真的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呀!」
老羅和杜自遠都沒有說話。這些情況他們多少都了解一些。但是,向副部長用這種語氣說出來,還是讓他們感到震驚。
向副部長繼續說︰「在這種情況下,蘇聯同志為我們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從一九四九年一月起,我們的中央領導就開始和蘇聯方面的領導人,商談對我國的經濟援助問題。到一九五年一月,終于談妥由蘇聯方面向我們提供三億美元的貸款和五十個經濟援助項目。你們可能也知道,後來這些援助項目不斷增加,到一九五三年,增加到一百五十六項。我們一直說的‘一五六項目’,指的就是這些。但是,最近,這些援助項目已經增加到二百五十五項了。這樣,到了今年年底,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時,我們就可以打下一個相對完整的工業基礎。」
會議室里很安靜,窗外的車聲遙遠而模糊。向部長默默地看著老羅和杜自遠。他的表情告訴他們,他要說的話遠不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