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魏銘水還是對右少卿翻了一下眼楮。他問︰「你準備,往哪里挪?」
右少卿從魏銘水的煙盒里也取了一支煙,劃火點上,說︰「老魏,我是這樣想,鄂城這個地方,還是小了一點。咱們就算是挪了地方,但保不齊還會踫上熟人。所以,我想把弟兄們都挪到武昌去。那里是老城,環境又比較復雜,容易隱藏。」
魏銘水噴出一口煙,「你他媽的,都想好了?」
右少卿笑了一下,「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魏銘水把下巴一揚,「滾球去,你還用得著跟老子商量!老子都成磨道里的驢了,哪回不是听你的吆喝!」
右少卿嘻嘻地笑著,「你是深藏不露,我不過是猜到你的想法罷了。」
魏銘水把下巴向四面一甩,「那麼,我的這家店呢,怎麼辦?」
右少卿小聲說︰「老魏,你恐怕,得忍痛割愛了。道理,我不說你也明白。」
魏銘水再次撇起嘴,在臉上露出一副惡相,轉動著眼楮四顧這間小小的賬房。他沉默許久,才說︰「老子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得像個樣子!我說,老子在武昌那邊開個分店不好嗎?」
「不成。」右少卿的聲音,要多柔軟就有多柔軟。
「我他媽的帶兩個伙計走!不成呀!」老魏瞪起了眼楮。
「也不成。」右少卿露出好看的笑容。
「他媽的,你讓老子怎麼著!」魏銘水更加凶惡。
「你重打鑼鼓另開張唄,還能怎麼樣。」右少卿還是那麼柔聲細語的。
「混賬丫頭!」老魏真生氣了,「那老子得花多少本錢呀!啊!你知道不知道!這個店,一天的流水是多少,你知道不知道!」
十五分鐘後,右少卿終于說通了魏銘水,一身輕松地離開「榮和小吃店」。外面天已經黑了,昏暗的小街里,閃爍著迷離的燈光。
她晚上還得趕路,腳下也就加快了速度。
說起來,這個魏銘水是軍統時期的老資格,又曾經當過情報處長,現在是少將餃的潛伏組長。但在武漢這個碩果僅存的潛伏組里,他說的話不算數。所有的事,都由她右少卿說了算。這個地位,不是平白來的,是她拿自己的命,實在說起來,也是拿全組的命換來的。
她,還有全組的弟兄們,包括魏銘水,都不希望被人五花大綁地架在卡車上,拉到荒郊野外被槍斃。對右少卿來說,不為別的,她還有一個女兒呢。
右少卿走上燈光絢麗的大街。大街里的車聲和人聲在她耳邊喧嘩,四月的暖風從街邊的暗影里吹來,讓她的眼里心里,既迷離又清醒。
她和組里的弟兄們潛伏在這個城市里,至今已經八年了,極不容易。她通過電台向台灣現在的情報局匯報她的位置,就是武漢。但是,現在的武漢是共黨的天下,也已經八年了。
台灣的情報局,在武漢、在湖北、在全國,安插了那麼多潛伏人員,不過是希冀著有一天東山再起,重回大陸。但是,具體到她,具體到每一個潛伏人員,能不能等到東山再起那一天,就不好說了。至少她,沒抱這個希望。
哎呀——!右少卿在心中,忍不住嘆息。人生就怕回首。再回首時,一生的來路都會陷于迷霧之中,也讓她陷于迷茫之中。
有時,她真的要問自己,當初何苦來呢?她當初為什麼要離開南京?
在南京的時候,姐姐躺在她的身邊,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姐姐說︰「妹,現在這個局勢,每個人都會重新選擇。妹,你也該重新選擇。」姐姐還說︰「妹,也許你應該听一听杜先生的意見。他見多識廣呀。」
那天夜里,她把和姐姐的談話錄了音,她要一個證據。她曾經答應過葉公瑾,給他一個證據。但她終究沒有把這個錄音交給葉公瑾。有時她會想,姐姐是否能理解她心中的那種糾結?
這個時候正是春末,夜里還有一點涼。右少卿坐在從鄂城去武昌的公交車上,如入夢一般,望著車窗外的夜色。隨著車身的搖晃,她既迷離又清醒地把這些如煙舊事,都一一想了起來。
說到底,她離開南京,到了這個鬼不生蛋的鄂城,都是為了杜自遠呀!
她到最後才明白,她最愛的杜自遠,愛的並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她到最後才明白,她最愛的杜自遠,一定和她的姐姐相愛了許多年。她心中好痛,為自己痛,也為姐姐痛。
那一天,杜自遠要請她吃飯。她預感到這一次吃飯可能非比尋常。她心中撞鹿,即驚喜又恐懼。她第一次慌了神,向姐姐求教。那一天,姐姐靠在窗邊,抱著她說︰「好妹,衣服要好看的,還要……還要方便的,方便一些的那一種。明白嗎?」
此時再回想起姐姐說這個話時的眼神,讓右少卿心里更痛。
和她最愛的杜自遠,相愛了許多年的姐姐,就這樣,把她送到了杜自遠的懷里。她當時太興奮了,竟沒有想那麼多。今天回想起來,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心中的痛,為自己痛,也為姐姐痛。當時姐姐的心里,不知是何種滋味呢!
說到底,她至今不知道姐姐最後去了哪里。姐姐最大的可能是**那邊的人。那麼,她回**那邊去了嗎?也許,姐姐繼續隱藏,也去台灣了嗎?或者,她干脆去了美國?她完全想不清姐姐的結局。
但有一點她大概想明白了,今生,如果沒有奇跡,她可能很難再見到姐姐了。姐姐是她唯一的親人呀!她就那樣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姐姐!此時再想起,她好後悔,好後悔,卻悔之晚矣。
一九四九年的三月初,她提著一個包了幾件衣服的小包,神情萎靡,心緒沮喪地到了武漢。通過復雜的聯系與接頭,見到了新的上司魏銘水。
這些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仿佛都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
魏銘水的這個武漢第五潛伏組,當時有十個人。新來的右少卿是第十一個人。
魏銘水和他的組員們,對這個神情落寞、郁郁寡歡的女人很看不上眼。在潛伏組有限的幾次秘密集中會議上,她總是垂著頭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當時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潛伏,沒有任何行動。
幾個月後,他們看見這個女人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這才知道她還是一個孕婦。這不是一個累贅嗎?她還能干什麼呀?幾個組員在魏銘水的耳邊嘮叨。
但挑選潛伏人員並不容易,能多一個人總是好的。魏銘水只能這樣想。況且,她是從局本部派來的,又有中校軍餃。右少卿是因為這次潛伏才被晉升中校軍餃。魏銘水以前是上校軍餃,也是因為這次潛伏才被晉升為少將。而他的組員們都是尉官和士官。他們不得不給這個沉默無語的女人留一點面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解放軍進入武漢。右少卿挺著已經隆起的肚子,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出門。魏銘水和他的組員們則混在滿街的人群里,看著解放軍騎兵馳過已被歡迎的百姓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魏銘水後來才知道,這支部隊是第四野戰軍第十二兵團八師的騎兵前哨。也就是從這一天起,魏銘水和他的小組,才成為真正的潛伏小組。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九日,右少卿在醫院里生下一個女兒。
右少卿看著這個女兒,心里真的是悲喜交加。遠在太原的母親如果知道她已經有了一個外孫女,會有多高興呀。可是,她卻不能把這女兒抱到母親面前。她原本以為,她和杜自遠做過了那個事,並且有了一個孩子後,她的這份愛,就算是板上釘釘了。但現在,她心里最愛的那個人卻不知人在何處,女兒一出生也看不見親生的父親,也讓她哀傷不已。
還有更讓她傷心的一點呢,這個女兒,其實是姐姐幫她得來的,是姐姐一步一步把她送到杜自遠的懷里。可是姐姐一定與杜自遠相愛了許多年呀!
右少卿看著女兒可愛的小臉,心里早已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感了。她考慮許久,最終給女兒取名蘇霜媛。「霜」即是「雙」,暗含著她和姐姐的孿生親情,也暗含著她當初離開南京,以及現在在武漢,心里有一片化不開的冰霜。「媛」也是「遠」,以紀念她的父親杜自遠。到了這個時候,右少卿才感覺,她心里仍然愛著杜自遠。
這樣,右少卿心里不得不想的另一件事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出事,無論如何!她咬著牙齒這樣想。她一定要把這個女兒養大。
右少卿心里的這一份決心,在兩個月後的一個夜晚,終于發作出來。
一九五年一月,魏銘水接到台灣來的電報,要求他們采取一切「果斷行動」,「予共黨沉重打擊」,等等,並說所需經費,即日匯至。電報里說的這個「果斷行動」,就是指爆炸、破壞、暗殺,以及一切能造成社會混亂的手段。
魏銘水接到電報,如同接到聖旨,立刻召集手下的弟兄們秘密商量。這次秘商的範圍很小,魏銘水並沒有叫右少卿來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