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蘭的眼楮在左少卿臉上轉了又轉,小聲問︰「這個很重要?」
左少卿心里就非常猶豫。從她一認出張雅蘭,心里就一直在猶豫,她要不要把有關「水葫蘆」的事,有關南越金蘭灣刺殺事件的膠卷,都告訴她。從她內心里說,她信任張雅蘭。張雅蘭兩次被捕,是經過保密局刑訊室的嚴刑考驗的。但她不敢保證張雅蘭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這麼一個嚴重情況,她向上級匯報是非常應該的。但她的上級呢?上級的上級呢?最後這個情況會傳到哪里?她不敢往下想。
她小聲說︰「雅蘭,請你別在意。我隨時都得帶著我的所有東西。」
張雅蘭一手抱著一大卷衣服,一手挽著左少卿的胳膊,眼楮卻小心地注視著她。她小聲問︰「你還有任務?」
左少卿咬著牙,小聲說︰「請你,不要再問了。」
張雅蘭點點頭,「我不再問了。我明白。走,咱們先去洗澡。」
洪公祠的澡堂,還是從前的澡堂,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霧一般的水蒸汽,彌漫在澡堂里,也曾經彌漫在她和妹妹之間。妹妹的尖指甲,曾經刀似的劃過她後背,留下道道抓痕。那種感覺,一直留在她的記憶里。
左少卿月兌了衣服,進入浴室時,手里仍然抓著她的小包袱。她把這個小包袱掛在牆上的鉤子上,回頭有些歉意地看著張雅蘭。
張雅蘭笑了,小聲說︰「我保證不問,什麼也不問。」
張雅蘭打開熱水,把左少卿拉到蓮蓬下,幫助她洗頭,幫助她擦洗身體。她一點避諱也沒有,把左少卿什麼地方都擦洗到了。她給她打香皂時,尖尖的指甲也和妹妹一樣,刀似的劃過她的身體。
張雅蘭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少卿,你的身材還是那麼好,胸脯這里,還是挺挺的。不像我,這麼小。」
這時,左少卿才注意到張雅蘭的身上。她完全沒有想到,時隔這麼多年,她身上的鞭痕依然清晰可見。有些鞭痕,當時一定是打爛了皮膚,造成感染,留下永遠也不會消失的疤痕。
左少卿撫模著這些鞭痕,小聲說︰「雅蘭,對不起,把你打成這樣。」
浴室里的水蒸汽漸漸彌漫上來,籠罩在這兩個女人的身上。
張雅蘭低下頭,也撫模著身上網狀的或深或淺的疤痕。她搖搖頭說︰「這些比較明顯的疤痕,不是你打的。你打的是這些,這些已經快要消失不見的影子。那時,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打完之後,第二天,我全身都腫了,又紅又腫,感染了。全身的皮膚,薄得就像紙一樣。後來,是別人審我。再用鞭子打時,我就慘了,一鞭一條口子,一鞭一條口子。這些疤痕,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左少卿默默地用毛巾擦洗這些鞭痕,仿佛要把它們洗去,「雅蘭,我還是要說對不起,我一直就對你特別凶。看著這些傷疤,讓我心里好疼。」
張雅蘭笑著說︰「也沒什麼。我的好多同事看見這些疤,對我崇拜得不得了。」
左少卿忽然想了起來,關切地問︰「雅蘭,高茂林呢?他在哪兒?」
張雅蘭默默地揉著手里的毛巾。她仰起臉,讓熱熱的水沖在臉上。好一會兒,她才勉強露出笑容說︰「他不在了,再也見不著了。那年,按照你的安排,我去了陸軍監獄。在那里,茂林給了我一個滿滿的擁抱。那是我們最後一次擁抱。」
左少卿默默地抓住她的手,也由此感受到她的內心。
張雅蘭微笑的臉上滿是水,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浴水。她平靜地說︰「後來,我們那些犯人,隨著九十七師去了江北。沒多久,我就接到上級的命令,讓我回南京工作。茂林呢,就隨著部隊走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後來我才知道,他最後隨著部隊去了朝鮮。第三次戰役時,一顆巨大的航空炸彈,就落在他的腳邊……」眼淚如溪水一般,終于明確地從她臉上流下來,她的嘴唇也瑟瑟地抖著,「他就這樣走了,永遠走了,連一片碎布也沒有給我留下。」
左少卿很後悔問這句話。她默默地把張雅蘭摟在懷里。兩個女人默默地摟在一起,都無聲地流著眼淚。蓮蓬頭里的熱水嘩嘩地響著,沖在她們的身上。
張雅蘭在左少卿耳邊,小聲說︰「以前我有茂林,現在沒有了。我現在好孤單。父親進了省政協,經常出去開會和視察。我每天夜里回到家里,都覺得好孤單。我好想叫你姐,好讓我不再孤單。」
左少卿摟緊她,輕聲說︰「好妹,好妹,我就是你姐,叫我姐,叫我姐。」
張雅蘭輕輕地叫了一聲,「姐,我真想有個姐。」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地將左少卿摟緊,輕聲說︰「姐,我能幫你做什麼,我會盡最大的力。」
左少卿想了一下說︰「現在,我最需要的,是幫手。」
張雅蘭笑著說︰「姐,這樣吧,我就把那個胡廣林派給你。我有這個權力。」
這恰恰也是左少卿心里曾經憂慮過的一件事。她很擔心胡廣林會把她的事說出去。她的眼楮落在掛在牆上的小包袱。她明白,她確實需要有人幫助她。另外,她也確實要把那個胡廣林放在身邊,以防泄密。
「這件事好辦嗎?」她問。
「沒問題,我們反特科有權在全局範圍內選擇合適的人,從事秘密工作。你放心,我一定會安排好。」
這個時候的胡廣林,獨自一人坐在市局二樓的一間會議室里,整整四個小時。這期間,除了那個冰冷的肖同志給他送來一份午飯之外,再也沒有別人進來。
說到底,他仍然是一名軍人,令行禁止早已溶進他的血液里。但獨自一人坐在這間會議室里,整整四個小時,還是讓他忍不住焦躁。他心里曾一遍一遍地想,他將如何斥責那個叫蘇少卿的女人。但他總是找不到更有力的措辭。四個小時後,他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了。
會議室的門終于開了。那位極少開口的肖同志出現在門口,向他點點頭,說︰「胡股長,請跟我來。」
市局反特科的科長辦公室就在隔壁,幾步路就走到了。肖凡冰推開辦公室的門,回頭示意胡廣林進去,並且說︰「和你談話的是市局反特科張科長。」
張雅蘭示意胡廣林在辦公桌對面坐下,手里翻看著他寫的檢舉報告,不時抬頭注視著他。她終于說︰「胡廣林同志,你的報告我已經看過了。但是,我要告訴你,經我們調查,你的檢舉不屬實。」
胡廣林黑黑的臉上已經漲成一片紫色,這個回答讓他意外。他挺直了腰背,想開口說話。
張雅蘭嚴肅地伸出一個手指,止住他,「胡廣林同志,我沒有讓你說話。」
她把那份檢舉報告和其它登記資料整理齊,放進牛皮紙袋里,推到一邊,然後嚴肅地看著他。「胡廣林,我現在要特別告訴你,你的這個檢舉,已經讓你卷進另外一件案子里,是一件更加嚴重的案子。所以,為避免這個案子擴散,受到干擾,我決定,暫時把你從下關拘留所里抽調出來,參與承擔這件更重要的案子。你有不同意見嗎?」
胡廣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感覺到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他喃喃地問︰「是……什麼任務?」
張雅蘭嚴肅地看著他,「你承擔什麼任務,你的新領導會告訴你。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你還是一個公安干警嗎?」
胡廣林驚愕地看著她,說︰「我當然是。」
「你能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的命令嗎?」
「我當然能!」胡廣林幾乎是咬著牙說。
「很好。從今天起,你要執行新的任務,你要不折不扣地完成這個任務。你的調動手續,會有人幫你辦。我也會通知你們所長,你從今天起,暫時離開下關拘留所。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胡廣林更加驚愕地看著她,「究竟是什麼任務?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些?」
張雅蘭嚴肅地看著他,「我說過了,你的新任務,你的上級會告訴你。現在,你可以見一見你的新上級。」
張雅蘭這麼說著,已經起身站起來,走到里屋的門口,並且打開門。
胡廣林目瞪口呆,驚愕萬分。出現在門口的,正是他指認的那個叫蘇少卿的女人。他瞪著眼楮,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他眼前這個叫蘇少卿的女人已經完全變了樣。她穿著整潔的服裝,透出她挺拔的身材。原來零亂的長發,現在盤在腦後,端莊而高貴。他現在才真正看出來,這個曾經像難民一般的女人身上,另有一種冷峻和堅毅的氣質。今天早上之前的那種落魄樣子,已經蕩然無存。
左少卿平靜地走到桌邊,在椅子上坐下來,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他。
她語氣平靜地輕聲說︰「胡廣林,你不要驚訝。我現在告訴你一個事實,以解你心里的疑問。一九四八年三月,也就是你說的那個蘇少卿逃出中條山的時候,我正在南京。我當時的職務是,國民黨保密局二處,行動二組的中校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