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快走到街口時,左少卿停下來,說︰「玉紅,送這麼遠了,別送了。浪客中文網」
錢玉紅就停下來,仍然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少卿,求你一件事。」
左少卿注意地看著她,「什麼事,你說。」
錢玉紅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左少卿,說︰「少卿,我就是一個想要男人的女人,什麼本事也沒有,什麼壞事也不敢干。我求你了,以後不要再來找我,行嗎?」
左少卿看著她,謹慎地問︰「玉紅,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錢玉紅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白綢子手絹,說︰「我沒別的意思。我只不過心里有一點害怕罷了。我不想再攪到什麼是非里。少卿,你要是答應我,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她慢慢地把手絹展開,鋪在手掌上,「我送你的不是這條手絹,我送你的是這條手絹上的一個印章。」
左少卿看見,那條手絹的中間,確實印了一枚印章。她仔細看了一下,認出是「伊公子」三個篆體字。她有些意外,這應該是葉公瑾的印章呀。她曾經讓聯勤總司令部的參謀長于志道猜一猜,「伊公子」是誰。于志道果然猜了出來。但錢玉紅是什麼意思呢?她一時想不出來。
錢玉紅輕聲說︰「少卿,這是葉公瑾的印章。他在敬業銀行里有一個戶頭,存了許多錢,其中有一部分,還是我的錢。我知道,葉公瑾當年撤離南京時,撤得很急,他沒有取走他的錢。葉公瑾當年從賬戶里取錢,用的就是這個印章。」
相信看官們還記得這個手絹上的印章。本書第七十五節,「小心眼」,說的就是這件事。
左少卿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錢玉紅又說︰「少卿,我不知道你回到南京準備干什麼,我也不想問。但我猜,你可能需要錢。你或許可以試一試,能不能從敬業銀行里取出錢。」
左少卿說︰「我看你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你就沒取一點出來,給自己用?」
錢玉紅笑了一下,「我是害怕,不敢取。再說,有福哥養著我,我也不需要錢。現在敬業銀行已經收歸國有了,是商業銀行的一個分支。我听說,過去老主顧的錢,還給保留著,也可以取。少卿,你要是能取出來,就拿了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左少卿心里並不想應她這個請求。她將來可能還需要錢玉紅的幫助。她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話題,「玉紅,我知道,葉公瑾就在台灣,你不想他嗎?」
錢玉紅的嘴微微地咧開了,眼楮里也有了淚水,「少卿,別再跟我提他了。他當初把我扔下,讓我寒了心。我那麼伺候他,那麼順從他。在床上,他要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只要他高興就行。說一句不要臉的話吧,我對你也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那時,我有時來例假,身上不方便的時候,還用嘴巴給他弄過。可是,這個沒良心的,最後還是把我扔了,連一句告別的話,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我恨他,恨他一輩子。所以,我也不想用他的錢。你要是能取出來,就全取走,我高興。」
她指著左少卿手里的手絹,露出貓一樣的笑容,「少卿,我把這個給你,只求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左少卿和錢玉紅分了手之後,獨自一人走在街上。她想起錢玉紅最後分別時的請求,心里就有一點糾結。
她其實真的很同情錢玉紅,也很想放過她。但是,她又必須找到‘水葫蘆’。所以,無論錢玉紅和‘水葫蘆’有沒有關系,她遲早都要回來找錢玉紅的。她相信,錢玉紅的丈夫,一定是一個潛伏人員。她需要找一個潛伏人員做誘餌,引出‘水葫蘆’。這就是她現在必須完成的任務!
不過,用什麼辦法,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壓在她心頭的‘水葫蘆’,她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所以,今後她會不會再回來找錢玉紅這個事,只能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左少卿把心里的事一一想了一遍,就知道在這個下午,她還有幾件事要做。
她先去了夫子廟。夫子廟還是那麼熱鬧,街上永遠是人來人往,摩肩接踵。街邊的店家把自己的貨品一直擺到街上,大聲吆喝著招攬顧客。小販們提著藍子、挑著擔子,在行人中往來穿梭。以前的黃包車現在已經換成三輪車,「當當」地響著鈴鐺,飛快地向前蹬去。
左少卿慢慢地在街上走著。終于,她在一個牆角的後面,看見一個小小的刻字攤子。一個六十多歲,滿面皺紋的老人坐在攤子跟前,低著他花白的頭,一雙鷹爪般的手,握著一柄刻刀,正在一枚印章上刻字。
老人慢慢地抬起頭,用他蒼老的眼楮默默地注視著站在面前的左少卿。當他確認這個女人可能是他的一個主顧後,便把一個小板凳推到左少卿面前,說︰「太太,您請坐。」然後繼續低下頭,刻著他手里的印章。
左少卿在攤子旁邊坐下,並不開口。她撿起一顆已經刻好的印章仔細地看著。她其實什麼也看不出來,但她必須仔細地看著,並且緩緩地轉動這個顆印章,似乎正在對這顆印章做出內行的判斷。
她終于放下手里的這個印章。這個動作,讓老人慢慢地抬起頭,用他蒼老的眼楮注視著左少卿。左少卿向他露出一點微笑,然後從口袋里掏出那條白綢手絹,將手絹上的印章亮給老人看。
老人默默地對著手絹上的印章足足看了三分鐘,才抬頭看著左少卿。
左少卿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她幾乎分毫不差地看出老人心里的盤算。
毫無疑問,這不是政府用的公章,也不是私人用的名章。這只是一顆閑章,「伊公子」這三個字,可能是一個風流名士的雅號。這樣的閑章,刻起來毫不費力。那麼,這位太太用一塊手絹給他做樣子,目的只有一個︰求似。
老人終于開了口,「太太,這個章刻出來,可能不太一樣。」
左少卿搖搖頭,目光在溫和中透出一絲堅定,「老先生,必須一樣。」
「哎呀,太太,那就貴了。」老人沉默了片刻,終于輕聲說。
「您收多少錢?」這時,她就看見老人的喉結緩緩地上下移動著,她判斷出,他正在下著決心,要開出一個大價錢。她笑著說︰「老先生,多少錢,您說吧。」
「太太,要十五塊錢。」老人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什麼時候交活?」左少卿輕聲問。
「兩天後,還是這個時候。」
左少卿平靜地看著他,搖搖頭,「老先生,我三個小時後來取。您能完嗎?」她這麼說著的時候,很隨意地向四周掃了一眼,仿佛在說,你若是不行,我就去找別的攤子。她平和地看了老人一眼,伸手去拿小桌上的手絹。
老人的一根鷹爪般的手指,壓住了那條手絹,蒼老的眼楮里藏著懇求,「太太,那就……那就三個小時,行。」
左少卿溫和地笑著,但目光堅定,「老先生,如果不像,如果交不了活,我可不付錢。」說完,她輕輕地站起來,無聲地離開了。
左少卿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去銀行取她的那一點存款。她口袋里只有幾塊錢了,不足以支付老人的工錢。她今天必須把那一點存款取出來。
她乘了幾站公共汽車,找到從前存款的那家銀行。過去看上去很氣派的一家支行,如今僅僅是一家儲蓄所,三四名工作人員在櫃台里忙碌著。
整個取款過程很簡單。左少卿的存折早已沒有了。如果還有的話,也是在台北。但她的好腦子記著那個存折上的十八位賬號。她用一支已經禿了的蘸水筆,在取款憑條上寫下她的名字和這十八位賬號。然後告訴櫃台里的職員,她的存折遺失了。
櫃台里的職員找到了她的底賬,然後耐心地告訴她舊幣兌換新幣的比例,以及存款利息的計算方法。「同志,因為您的賬戶解放後一直沒有動過,所以,按照上級的規定,我們只能按活期利息給您計算。」
左少卿溫和地笑著,「同志,」這是她第一次說這兩個字,「我理解,就請你按上級的規定辦吧,我想全取出來。」
她的本息一共是一百三十四元六角九分錢。其中有十三張十元面額的大票,讓左少卿心里很滿意。她小心地把這些錢放進口袋里,微笑著向銀行職員揮手告別。
她看著表,準時在三個小時之後,出現夫子廟里那個刻字的老人面前。
老人面無表情,默默地看著她。無聲地把一只小板凳推到她的面前。等她坐下後,就把那條白綢手絹送到左少卿面前。仍然沒有一句話。
左少卿展開手絹,在原來那個印章的旁邊,已經有了一個新的鮮紅的印章。左少卿低著頭,仔細地比對這兩枚印章。她終于確信,這兩枚印章真的是一模一樣。她抬頭向老人露出微笑時,也明顯地看出他松了一口氣。(文學區-短篇文學網enxue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