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3-15
羅刺寇往下瞧去,正是劉菁。如今那鵝黃衫兒外頭,罩著一領短褙,腰間橫斜劍簫,雙鬢微微見了汗珠,明媚可人,嬌俏憐愛,發釵也取了,偏生橫出一支葳蕤在上頭,晦明交際處,點點微微微喘息不定。
當時道︰「劉姑娘怎地上山來了?我看你武功並不甚好啊,須當心吃了風寒,又要你那甚麼大師兄二師哥好不抱怨于我,說不得,吃他一頓好打。」
劉菁也不著氣,緩步往山峰上頭來,道︰「羅少君,你倒也是個頑皮的性子——別院里不好麼,怎地到這里來了?師伯父親都有吩咐,教我好生看待著你些,倘若冷落了身子,只怕又要學那甚麼回風落雁劍,那可難得很呢。」
她是不好學武的,也不曾見她出手,羅刺寇不好分說武功好與不好,只是這等性子,只怕那武功,那不妙的緊。
伸出一手來,劉菁猶豫一下,搭上長袖,教他拽了上去,迎風吁出一口清氣,正有料峭風過,拂動發絲,激靈靈一個寒顫,睜大眼眸嘆道︰「在這山里,我也走了好多次,這已是春季了,怎地這風也這般寒冷。」
羅刺寇也不言語,將那長笛在手中舞弄,半晌劉菁道︰「羅少君,是我攪擾了你的清靜麼?」羅刺寇奇道,「為甚麼這樣說話?」劉菁輕笑道,「若非心中埋怨于我,怎地百無聊賴,拿長笛來消遣?」
她自也知曉,定然攪擾了羅刺寇的。
羅刺寇笑道︰「不妨事,只是今日略查真氣又生出一縷,心里歡喜,倒不必非得怎樣才好。啊,你是來找我的麼?」
劉菁點點頭,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終于勸道︰「羅少君,那晚我听你音律,雖不規整,卻有一段風骨心胸在里面,有這樣的本領,何必定然要有一身武功?這武功麼,我也不甚明了,只知今日殺了這個,明日又殺那個,殺來殺去,只殺到了自家身上。這世間,最是安寧難得,高山流水,葳蕤花草,無一不可愛,倘若你舍卻那段練武的心思,一心只在這樂律之上,將來江湖里少一截血雨腥風,卻多一個人物風流的快活仙人,莫非不好麼?」
羅刺寇默然,半晌方道︰「劉姑娘,你性子是極好的,只是,只怕這江湖容不得。須知入了江湖,便再無退卻的道理。我在這世間,一無所有,別無牽掛,至于音律之類,消磨遣懷者而已。因此,愛無所愛,便只好愛惜自家了。我本不願殺人,卻也不願教人殺了,無可奈何,只好一把長劍,討個刀口里的活命。你是極好的人,本性純善,也有一番見底。倘若我來迫你定要學這殺人的武功,你快活不快活?」
劉菁嘆了口氣,搖搖頭道︰「我也是說不過你的,正如你說不過我一樣。天色已不早了,師兄弟們並師伯父親已回了城里,別院中再無諸般雜事,合該早些用了晚膳,倘若有暇,我是定要討教些音律的。」
羅刺寇笑道︰「固所願爾,我是個不耐那甚麼音律規則的,也無人教授,這長笛之能,也是大漠里听豪客們吹奏久了,心里覺著好听,便照貓畫虎,左右無事,尋姑娘討教些規矩,那也是好的。」
劉菁莞爾笑問︰「如今卻不怕甚麼大師兄二十個了麼?」
羅刺寇手里挽個劍花,傲然道︰「衡山諸類弟子里,倘若有自取其辱的來,那也便宜,合該松動筋骨。」而後謔笑道,「卻不知,倘若姑娘那大師兄二師哥果然來了,教我這木劍之下也討不得半分便宜,你又怎生自處?」
劉菁嗔道︰「願當你是個華山派岳師叔那樣的君子,那些個師兄師弟們,無非不見過江湖中的洛景繁花,因此各自斗氣而已。倘若他們也在江湖里闖蕩歸來,我哪里能入他們的眼?你羅少俠不也便是了麼,眼目里,都是大人物,何曾將我派中的師兄弟們放在心里去了?!」
羅刺寇便笑,前頭將木劍挑開樹枝,引了劉菁往山腰里來,口中笑道︰「姑娘這樣說,那便是責備了,該是我吃罪。我也說過,這山里,姑娘心里有一段見底,向往高潔,很是與人不同。倘若有幸,明月松風這等美景做伴之外,能有姑娘這樣一個好朋友,那我可快活的很啊。」
劉菁面頰一熱,橫一眼過來,半晌方道︰「我只待真的朋友,才是天色已晚也要找尋的。偏你這人……我看啊,我派的師兄弟里,若論這等拐彎抹角的功夫,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
羅刺寇一呆,而後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姑娘品性高潔,那是有一說一,絕不拐彎抹角的。這等的功夫,若非我,能有誰來?!」
眼見別院便在腳下,劉菁嗔怪一句,裙飛發揚,快步往內里去了,到了內里,方回頭道︰「時已不早,羅少君用罷晚膳,自有人來收拾,早些安歇最好。畢竟內外有別,若教外人月復誹羅少君,鄙派干系匪淺。」
羅刺寇自不見怪,這劉菁,性情溫雅,本當是個矜持的,如今瞧來,倒也有幾分可愛之處,只怕自家這長笛上的手段,她並不十分上心。她是劉正風女兒,韻律之中,見地非常,如今之行,一則是莫大劉正風吩咐,二則衡山派那二代的弟子們,待她不敢十分親近,長輩里又沒個排遣解懷的,正當少女時候,心中好奇而已。
便如她所言,無非拿自家這個莫大劉正風口中的「人物」,與她派中師兄弟們來比較,只是這女子,倒有些心思,別樣的不必說它,這將音律來消遣自家桀驁性情的算計,那必然是有的,當有四分。
回歸精舍不片刻,果然有人自奉伙食而來,看里頭安排,與衡山派中清淡不同,于是問之,乃告曰︰「這是姑娘囑咐過的,說是羅少君不耐清淡,因此添置了些物事,倘若少君用的口滑,往後便一發安排。」
羅刺寇笑道︰「好是好,看這肥雞熟肉,如若再有些烈酒,那便十分抬舉了。」
那人笑道︰「烈酒也有,只是少君這身子並不爽利的干淨,倘若壞事,十分不好。」
羅刺寇道︰「有酒,便多一味良藥,只管取來,想你家姑娘性子,責罰那是必不有的,待她見了說起,便推在我頭上都是。何況已掌上燈了,她必不來,你悄悄取了烈酒,我偷偷飲用,她怎能知曉?自取了來,好歹都不怪你。」
當下在後頭取了酒來,羅刺寇連飲半甕,合了肥雞熟肉,一時吃的口滑,又教︰「一甕不足,再取些來,只消衡山派家大業大,莫教我吃光敗盡了去。」
那人訕訕地笑,只好又取了給他,眼見這甕又要畢了,不待叫嚷,籍口退將出去,一溜煙奔往後頭,羅刺寇失笑道︰「難不成你家姑娘舍不得好酒不成?」
果然不片刻,那人賠著笑,又送來一壇好酒,清冽痛快,羅刺寇方飲一杯,大聲叫道︰「好酒,好酒,這必是北地的。」
而後便听仙翁兩聲調琴,裊裊娜娜,私語一般。再過片刻,又嗚咽簫聲起,細細听之,宛如深山雲海中良朋對坐,細語解勸,雲淡風輕的。
羅刺寇想了想,又顧自家吃喝。
那簫聲便換了調子,時而緊湊,時而溫勉,時而又似舉證,時而又是疾言厲色般斥責,一時半會,調換數番。
再斟時,那酒已沒了,那人立在外頭,裝聾作啞似,怎樣叫他也不理睬。
只好嘆口氣,將那物事盡皆丟在木盞里,叫道︰「飽了,飽了,快些收拾了去,正好休憩。」
他這聲既大,那簫音也壓不住,卻又一變,似是莞爾失笑,化作仲春的雨,點點滴滴,敲上檐瓦芭蕉,這一番,羅刺寇便辨不得了,只覺著好听的很,教人心悅誠服,十分快活臥在一邊,安然入夢。
當時丟開心緒,也不閉合門窗,就在那窗下,依著門戶,不過喘息工夫,微微鼾聲已來。
那人入內來收拾零散,見羅刺寇竟在這好听的簫音里酣然入睡,當時惱怒,又不好發作,只好恨恨去了。
夜半時候,山風畢竟寒冷,羅刺寇不覺醒來,明月照映,林影撲朔,松濤過處,花香撲鼻,臨窗而望,高山清奇,縴毫畢露,往院子里水池中掬起一捧清水撲在臉上,頓時神清氣爽,便扯枝葉,在口中咀嚼,一時晦澀,半晌口吃凝澀頓去,呼一口氣,月朗星稀,好似這天地間,這星月,都在了自家的胸膛。
木劍刺出,不十分快,但听嗤的一聲,劍上竟有內力鼓蕩,羅刺寇也不仔細瞧它,快步奔出數十步,斷翅雲雁,又彷佛奔騰烈馬,陡然回身,一劍正在一瓣花蕊。
那一指厚的木劍,竟將這可愛花瓣,不曾傷分毫,只將之上一滴清露挑起,月光刺個玲瓏剔透,落在地上,少女的心似,轉眼潤入大地,不見了影蹤。
羅刺寇心下吃驚,又復歡喜,無心算計的這一劍,心不曾到處,劍已到了,竟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