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昨夜種種仿佛若夢——當是夢吧,啞丫把記憶深深放入塵封中,服侍媚姐靜了面,梳了妝,一起向昭若殿走去。
今日是盂蘭盆節,寺院要打齋供眾,香客們則來布施還願,听法師講經,待兩個人到殿時,殿內已經雲眾濟濟,李麗娘帶著秋楨正靜心听法,說法的卻不是慧普,而是一名四十許的僧人,低眉垂目,容貌尋常,精光深斂,正開口念偈︰「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帶有磁性的聲音在殿內回蕩,伴隨著春末的氣息,撫慰著傷痕過後的小脆弱,啞丫雙掌合什,坐下來,清心去听——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幾句話字字入耳,往日雖讀過佛經,亦曾隨祖母寺廟上過香,卻也只是風過雲輕,從未如此留心這些世外之語,如今……啞丫微微抬頭,透過重重人影,望著僧眾之背後的佛像,只見那佛眉如初月、兩耳垂肩、淨面滿如月、發如螺旋,正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眼眸深處全是溫柔悲憫的懂得,重重穿透她的心門……不知不覺,有淚涌動,啞丫趕忙用袖子擦拭,卻在低頭的余光里,發現身邊的媚姐已然不見。
她心下一沉,站了起來,悄悄走出殿門,雖對華西寺不熟,可她直覺到媚姐會去哪里,對著門口侍立的小沙彌合什道︰「敢問小師傅,可知方子山方公子如今居于何處?」
小沙彌見眼前女子雖丑怪,卻十分文雅守禮,跟剛才那個凶巴巴的少女完全不同,不禁心生好感,抬手指著寺廟北面道︰「拐過這個殿後門,有條小路,向前走到亭閣處再左轉便是。」
啞丫施禮謝過,拐過殿門,一條幽深的小路象綠色的發帶蜿蜒在自己腳下,路旁種著一排楊柳,正是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的季節,微風拂過,輕舞搖擺里便是少女剛剛梳洗過的縷縷青絲,帶著人生里無數萌動的生機,仿佛一切可以歲月靜好到天荒地老,啞丫突然想起那一天,自己從二娘的房里走出……
她眯起眼,搖去了所有的記憶的劃痕,向前又走了十幾步,听見媚姐的聲音隱約傳來「我可沒騙你哉,不是說到蓮花池便可見到姐姐,最後你不是見到了嗎?」。又嬌又脆,卻含著無限快活,那是情動的氣息。
「這個……這個……不同哉……」方子山的聲音響起,想來他素來不善與人爭辯,此時如何是媚姐對手,又急又窘,結結巴巴回道。
「總之見到了就見到了!我說話素來作數的,如果你今天肯陪我,我便再讓你單獨見一次姐姐……」聲音一如往日強勢,卻又蘊藉著幾分遮藏不住的某種渴望,某種祈求。
「這個……吾要科舉哉……時間多乎?不多乎!」方子山十分不情願陪這個刁蠻姑娘。
「我姐姐過幾日便要回了,你再不努力,一輩子見不到了!哼哼。自己想想吧。」媚姐見方子山不肯,干脆直接威逼利誘。
方子山靜默半響,問道︰「姑娘是想要吾陪著做什麼呢??」
「這個嘛……吶——先嗑瓜子給我吃。」只听嘩啦一聲,似乎有袋子落地,「好好給我嗑瓜子,說不定今兒姐高興了,下午就讓你單獨見到姐姐……嘻嘻」听到這男人肯入彀,媚姐似乎松了口氣,話音里全是歡悅。
啞丫呆滯半刻,深深嘆了口氣,她雖不知李麗娘為什麼如此嚴防死守,不讓媚姐與男子輕易接觸,卻也知道媚姐如此並不妥當,那方子山顯然對媚姐毫無情誼,只是因為李麗娘的緣故才虛與委蛇,這樣下去如何能得善果?
想到此,便不再猶豫,抬腳轉過門廊,見媚姐正坐在亭閣的高台上,紅底金絲的繡花鞋在半空中蕩來蕩去,那個活潑可愛的少女雖然平時也是快樂的,卻不曾有這樣柔軟的歡悅,愛情的萌芽種在心里,開在臉上,讓這樣的可愛變得無比嬌艷奪目,只是站在下方子山似乎視之不見,正愁眉苦臉地拿著一堆瓜子,不知如何是好。
「媚姐——」啞丫走上一步,開口道。
媚姐見了啞丫,變了臉色︰「你來作甚?」——自相識以來,她還從來沒用這樣的語氣對啞丫說話,此時顯然是惱怒到了極點。
「你姐姐在找你……」啞丫也不想掃她的興,可是她更不願看到她的傷心。
「知道了,知道了,跟她說我正有事,一會兒回去!你先回去吧!」媚姐不耐煩地擺擺手,娥眉輕皺,臉色陰沉到極處,眼眸深處竟露出厭惡的神色。
啞丫看了看媚姐,又看了看方子山,知道再說無益,便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一路行來,只是淡淡的不忍,卻更是無邊的茫然,活著,然後呢?雖然對清羽信誓旦旦說自己要做普通的啞丫,可……
驕陽的兩道光柱穿過寺廟的蜿蜒小道,宛如兩條透明的金帶,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塵埃,啞丫煢煢孑立,惘然地看著前方,一絲柳絮在眼前隨風飛舞,輕輕落在長長的睫毛上,粘住了她眼,她的心,她輕輕用手摘下,放在手心里,靜靜地看著,看著……
「小丫頭?」旁邊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聲音。
啞丫悵然若失地抬頭︰「慧普法師……」
「今日寺院做齋,你不趕快去殿里白吃白喝,在這里作甚?有便宜不佔是篩子哦……」無論什麼樣的氣氛,總能這猥瑣老頭攪成世俗漿糊。
「慧普法師……」啞丫看到老和尚的一身僧衣在陽光下飄搖,突然心生羨慕,直直問道︰「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那麼是不是……只有月兌塵棄世,尋入空門,方可解月兌?」
慧普听了這話,眼眸深處射出精光,臉上卻嬉笑如常道︰「小丫頭難道要做佛修?」
啞丫連忙搖頭︰「當然不是,我不是要修真,而只是說……」
「你有先天靈體,是別人求都不求不來的修真體質,為什麼這麼害怕修真?」
啞丫臉色突變,低頭不語。
「唔,是因為這靈體是爐鼎體的緣故?」
啞丫霍然抬頭,雙眸猛地射出噬人的光芒。
看得慧普連連後退,雙手直搖道︰「小丫頭別誤會啊,老和尚對爐鼎可沒興趣,本法師修的是不犯色戒的佛修,只要銀子不吃肉的哈,」
啞丫听了此話,臉色方緩了下來,爐鼎兩個字是她內心最深的傷疤,一戳,便是鮮血流離……
她強忍住淚水,緩緩道︰「法師,您是前輩高人,可知啞丫這區區生身凡人的孩子,家中又無人修仙修道,怎會成了那千年爐鼎的體質?需知我命中大劫皆從此而來,這些日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慧普肅了臉,沉吟道︰」你的出身一定不僅人界,這必有個大緣故的,我也算不出來為甚。」
啞丫听到此話,輕輕嘆了口氣道︰「啞丫既是不祥之身,如今萬事勘破,想循入空門,做個佛前比丘尼如何?。」
慧普「嘖嘖」了兩聲,搖頭道︰「丫頭看起來聰明,卻是悟差了道,佛說放下才可提起,放為提之因,提為放之果,這兩字之間卻萬萬不可藏了個「躲」字。佛門需要的是十足真金的四大皆空,你那麼多放不下的東西,如何入得?我觀你氣數,機緣倒是在道不在佛。」
啞丫听了「躲」這個字,象被刺扎到了心,肩膀微抖,卻仍然堅決搖頭道︰「我不會再修真的。」
慧普望著啞丫那驚慌的臉龐沉吟片刻︰「你可是害怕自己這爐鼎體質?」
啞丫別過頭,淡淡道︰「不是,我只是……累了……,想做個普通人。」
慧普笑道︰「世人皆想修真入仙,你卻日日夜夜想做凡人,真是好笑哉也。這樣吧,你有銀子嗎?」。
啞丫搖了搖頭,她一身皆從媚姐而來,不要說銀子,銅板皆無一個。
「這可就難辦了。」一提銀子,得道高僧立刻消失,老財迷慧普臉上出現肉痛的表情,︰「遇到你真是前世不修啊,總讓我老頭子吃虧,哼哼,我偏不白送!」說著,伸出三根指頭道︰「兩百兩銀子,一兩銀子也不打價。」
啞丫莫名其妙看著他。
「兩百兩銀子,我給你一本封閉秘笈,這功法修煉到最後會把你的爐鼎體質徹底煉化掉,你什麼時候想買,就到我這里來拿哈。這功法可貴的很,要不是看你窮,一千兩銀子……」慧普伸出一根指頭,唾液橫飛︰「有次踫見一個道修,他要買我一本內功功法,你猜我要了他多少銀子?」
啞丫搖搖頭。
「一顆夜明珠!價值連城啊,嘖嘖,」慧普說起這樁生意,興奮地手舞足蹈,卻被啞丫聲音不耐煩地打斷︰「法師,我不會修真的,這書我不會買。」說著,莞爾一笑,堅決的神情把慧普堵了趔趄。
慧普不服道︰「那咱們再用五十兩銀子打賭,我賭你會買,你賭不賭?」
這和尚似乎除了色戒不犯,其他皆破。
啞丫搖了搖頭。
「好,一言為定!」慧普見啞丫不肯入彀,只好自己拍了自己一掌︰「到時候二百五十兩齊活兒,小丫頭可記清楚了,看在你老老實實份上,我就不讓你寫字據了哈。」
「我不會修真的。」啞丫一字一句再次重復,不是重復給慧普听,而是重復給自己听,她不要入那門,去面對那血海深仇的重負,那親人慘死的愧疚,那爐鼎體質的羞辱,還有那無論如何不能用爐鼎來侮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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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潑吐槽錄︰偶們要允許那傷痕過後的小脆弱。
明日十點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