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溫泉飯店的自助式晚餐很豪華，現煎牛排，龍蝦，時鮮蔬果，菜色十分豐富，忙了一天的出差員工們毫不客氣的大快朵頤，只有孫霽，明顯心不在焉——因為，很開心。
終于知道了為什麼，心于是晴朗。
不是不愛，而是太年輕的關系，很多東西他們無法消化，便發泄在情緒上，層層堆疊，造成那個兩人都沒想過的結果。
「我們還是分手好了。」
「哦，好啊，那就分吧。」
「以後不要來找我。」
「你也是。」
多麼簡單啊，不過幾句話，就把過去的感情停住了，他現在根本不記得，在元薇說出分手之前，他們的對話內容是關于什麼事，講到了哪里，為什麼兩個人的火氣都這樣大？
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拍畢業照時，大家都說等著喝他們的喜酒，他也真的認為自己會跟元薇結婚，可是那一天，兩人都怒氣高漲，誰都沒能忍住，一句一句，所有的話語都是為了傷害對方，好像自己對這段感情完全不在意一樣。
「公寓的鑰匙我沒帶在身上，過幾天約出來，把該還給你的東西還給你，一次解決，以後清清楚楚，干干淨淨，不要再藉著什麼一個資料夾，還是一枝原子筆之類的事情見面，我受不了。」
「那是最好了，我也不想隔三差五接到那種『我還有一個杯子在你那，一支湯匙沒有拿』之類的電話，我會把你的東西全部打包好，一個也不會漏，至于送你的東西，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丟掉，不用特別處理了，因為我很忙。」
氣原來你這麼忙啊，那還真不好意思讓你陪我出來看這部一點都不好看的電影，看完電影還吃飯，真是太委屈你了。」
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明明是很期待見面的，明明也很想見她，但是因為自己煩躁，所以脾氣很大，于是當她說要分手的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彌高興就好，我功課這樣忙，事情這樣多，排除萬難跟你見面，你卻總是不高興，冷著一張臉，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出國念書，也是為了她啊。
他有幾個世家子弟朋友，來往的女孩子如果背景稍微普通，他們就會被家人碎念，甚至引發家庭戰爭，不是斷絕孩子的金援，就是跑到女生家里大吵大鬧，要人家滾開，好像那些錢多了不起一樣……要接受都這樣困難了，何況是帶回家。
孫霽很感謝父母接納元薇，就像一般父母對待兒子的女朋友一樣，喜歡她來家里玩，有家族活動時，也會把她算進去——正因為這樣，他得更上進，他不能讓爸媽覺得元薇害自己沒出息。
父母親年輕時都有過留學夢，父親是因為能力不及，母親則是勇氣不夠，兩個姊姊更不用說，能大學畢業已經是萬幸，無法再要求更多，所以大二時，他就想，要幫父母完成這個夢想，他希望自己跟父母期望的一樣好，甚至更出色，更優秀，這樣，他們會更喜歡元薇。
他始終記得自己跟家人提出留學想法時，爺爺女乃女乃，還有爸爸媽媽驚喜的神情，雖然沒有直接說，但他稍稍暗示了這是「朋友的鼓勵」，長輩們能聯想到的自然只有一個人，于是，他們對元薇更親切，更喜歡，媽媽甚至覺得她是個有遠見的好女孩，一直要他們快點訂婚，孫霽覺得自己真的做對了，當時他看著母親跟元薇一邊午茶一邊聊天的情景，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變成這樣。
二十三歲，還不是很成熟的年紀，他沒辦法平衡那些煩躁，低潮，爭執，而後分手。
那個吵架過後，他們真的就沒再見面。
一個月後，他就上了飛機，到美國展開新生活。
當剛開始的刺激忙亂逐漸過去，他開始可以心平氣和的想過去，也已經是一個學期之後的事情了。
在規律而充實的生活中，他有時候會想起元薇為什麼要分手，總是不太明白，這成了他心中一個疑惑，無人能解，而兩人和好後，基于某種奇妙的默契，沒人槔起這件事情，就好像他們一直在一起一樣。
只是問題不說。不代表不存在，他們始終是心知肚明的，彼此也都在等待時機，男人沒想過，那時機會來得這樣快。
原來一切都是這樣簡單。
一個內心不安，懷疑，一個又處于壓力極大的時候，兩人的耐心都到了邊緣，就這樣一言不合有了不好的結果，跟愛不愛無關，而是不成熟。
他的自以為是，以及她的不夠信任。
如果不是因為太晚了，交通又不方便，他真想現在就回到台北，把她抱在懷里，親一親，然後也想跟她說，對不起。
即便分手是她提的，但原因終究是他。
而且他明知道她有著莫名的好勝跟嘴硬，一旦說出口，就不會反悔，而他居然年去日本賞雪，但我餓了一天，真的想好好吃頓飯，不希望有人在我耳邊好像起乩般的念著『李小姐，你真的很漂亮』，『李小姐，我可以直接叫你心心嗎』，當然不行，心心是我朋友喊的，你算哪根蔥，給大爺我閃邊去。」
「品管部的經理……」男人想了一下，「是最近兩個星期才上任的吧？是林董的兒子是不是？」
「沒錯，但重點是他結婚了啊，你有沒有看他的樣子，一臉，認識第一天就要約人家去度假，泥馬的當我酒店小姐啊！嘖，還什麼跟我一見如故，我光听都要肚子痛了，而且我早就听過他的劣跡了，只要他認定對方是單身，就開始死纏爛打，以為這樣人家會感動，所以啊……」心心笑嘻嘻的從自己的餐盤中舀起一份芊泥放進他那里，「跟我演一見如故吧，這湯匙我沒用過。」
男人看著芋泥，臉上有點難色。
「不會吧，你不喜歡？」看樣子是不喜歡，沒關系，再補，「螃蟹腳，這個應該可以了吧？」
于是，在別人眼中，他們這對儼然是真正的一見如故——老董的秘書跟企劃部的菁英，平常沒交集的兩個人，居然同桌而坐，你幫我夾菜，我幫你夾菜，還笑咪咪，氣氛極好。
卻不知道兩人的對話是——
「元薇說，你過年要出國？」
「對啊，說到這個，還跟你有關欺。記不記得我安排你們在下午茶見面那天，我後來又繼續去買東西，剛好周年慶有贈獎活動，我就這樣抽中了七天六夜豪華郵輪之旅，真是好人有好報啊。我如果完全不管你們的尷尬，就不會有那個下午茶，而如果沒有那個下午茶約會，我又怎麼會買了午茶鄰櫃的手帕，而因為這樣抽中大獎呢……啊，不過看你臉色就知道，你一定不是關心我出國，放心，她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過年耶，多忙啊，她家里又親戚一堆的，光拜訪來拜訪去，年假就沒了。」
「她家人不催她結婚？」
「不會耶，說來元媽也妙，有次中秋節，我，天妮還有勤勤，都去元薇家烤肉，剛好有親戚自己送帖子來，說女兒要結婚，你也知道啦，那種場合的長輩們大概會說什麼話，後來親戚就說，哎喲，你們家元薇也老大不小，該找對象了，一個不小心就過三十了，嫁不出去要當老姑婆哦。然後元媽就說，追我家薇薇的人太多了，要好好挑，男孩子品行很重要，對方家庭也很重要，免得嫁過去卻發現婆婆是只刁嘴火雞，那樣當媳婦的人很累。」
男人一笑，「元媽講話還是這麼厲害。」
「所以，元薇口笨不是沒道理，元媽太厲害了，很難反駁她，久而久之，就失去了反駁的能力。」心心一邊切牛排，一邊說，「哦對了，元薇那俗辣應該還沒跟你講，她跟元爸還有元媽說，是你另外交了女朋友，喜新厭舊，所以要跟她分，她怎麼挽回你都沒用。」
男人手一顫，接著忍不住苦笑。
「你別怪她，因為她跟你分之後，被我跟天妮罵得要死，我們都說她是蠢女人，豬腦袋，她怕回家又被爸媽罵，就說是你對不起她，這樣元爸跟元媽就只會心疼這個飽受創傷的女兒，不會罵她了。」
男人這下頭更大了
自己的媽媽對元薇有意見，但元爸跟元媽想必對他更有意見，他很想把分手的原因實話實說，但實話听起來卻很像是借口，那種微妙的心境變化，的確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很難用言語形容。
心心拍著他的肩膀，眼角飄到羅蔓文正往這邊看，壞心一笑，低聲說，「有人在看欺。」接著抬起頭，抽了桌于上的紙巾，笑咪咪的給孫霽印嘴角，「怎麼樣，有沒有感受到某人熱烈的眼光啊？」
「有。」
「很好。」印完嘴角，理了理他的襯衫領口，心心嘻嘻一笑，「元薇說你本來就有多訂一個房間確保清靜，那我晚上就去你房里玩游戲，記得穿性感點來幫我開門哦。」
那女人對元薇公報私仇的事情她早知道了，連這趟出差都有辦法假公濟私讓接待把他們的房間安排在隔壁，這算是給那女人的小小回禮吧，哈。
等晚一點，她就打扮得美美的，去按孫霽的門鈐，然後在門口發出銀鈐般的笑聲，晚點再要客房服務送點酒跟點心，大吃大喝一頓後睡覺，當然，孫霽老早就去他另外訂的房間里了，但沒關系，別人不知道。
至于那女人會怎麼想，品管部經理會怎麼造謠，老實說，她也不在乎，能夠讓羅蔓文吃鱉，很爽，能夠讓無恥的品管部經理別再打她主意，更爽。
妖魔鬼怪全部退散，還她與元薇清淨生活，哦耶。
心心後來跟元薇說起那日整羅蔓文，笑得東倒西歪，「你就沒看到她的臉，好好笑，真想拍下來。」
元薇倒是笑不出來，「心心，這樣不好，嫉妒的人跟得不到的人很恐怖，你不知道人家會說出什麼話，如果有天，你遇到真命天子，他卻總是從別人耳中听到你這些行為，以為你很隨便，怎麼辦？」
「那就算了啊。」心心滿不在乎，「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著我，不是親耳听著我，而是選擇以別人的話語來判斷我，那他不配成為我的真命天子。」
「但如果他懷疑，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就無法得到我。我的真命天子，必須有一雙銳利的眼楮，能夠看到真正的我，而不是被那些听說、據說給蒙蔽，愛情中除了感覺，信任也是重要的一環，會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就對我改觀，那也只能證明對方心智脆弱，或者，不夠愛我，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要。」
「但這種人很難得，你要找到什麼時候……」
心心一笑，「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為了避免後悔，一定要睜大眼楮慢慢找，放心，緯會出現的。」
當時李心心說這些，並不是真的這樣想，只是看元薇真的擔心了，所以安慰她，卻怎麼樣也沒想到，那個很難得的人，居然就在她的郵輪之旅出現了……
元薇看著一桌子的菜，很滿意。
她本來就擅長廚藝，而此刻，在孫霽的房子里做菜，更給她一種小妻子的甜蜜感覺——古人睿智，小別真的勝新婚，不過才三天，她現在就超想他的。
三菜一湯，都是他喜歡的菜色，他們已經很久沒這樣吃過飯了，他一定會很高興，啦啦啦！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元薇連忙找到最近的鏡子，把頭發攏好，再對鏡子笑了笑，嗯，完美！
女人笑咪咪的走出廚房，「你回……來……」
哦買尬，是周蘭芬跟孫雨。
兩人顯然也沒想到會看到她，拿著鑰匙的周蘭芬很快皺起眉頭，孫雨則是一臉愣。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還是周蘭芬先回過神，「你怎麼在這里？」
之前听兒子說房子色調有點暗，不太喜歡，想換過家具跟部分裝飾，好住得舒適點，剛好今天因為改裝地下室的關系，跟設計師見了面，講了需求，也做了部分選材，順著話題聊起孫霽這邊。設計師表示，如果只是想要明亮一點，屬于簡易改裝，給他照片跟坪數，他可以先找出合適的家具，到時候屋主挑一下，找個時間更換就好了，很快。
既然對方這樣說，身為母親，當然就直接過來拍照了，沒想到一開門就見到元薇，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伯、伯母，您好，姊姊，好久不見。」
孫雨見母親神色，連忙劃清界限，「別叫我姊姊，少這麼親熱。」
「你還沒回答，怎麼在這里？」
元薇看周蘭芬臉色，知道她在不高興，如果跟她說，鑰匙從來沒有還回去，只怕要更生氣，于是選了另一個說法，「孫霽之前有把鑰匙給我。」
『所以你就這樣堂堂正正進來了？」
「他說過我可以進來。」
周蘭芬更不高興了，換了鞋子，把包包放在沙發上，想去喝個水，卻看到餐桌上的三菜一湯，更覺得礙眼。
孫雨見狀，連忙過去給母親倒了水，又扶著她到沙發坐下，「媽，別生氣，我再找時間跟弟弟說。」
周蘭芬瞪了女兒一眼，「跟弟弟說？我都告訴他了，這種一下來一下走的女孩子不能要，現在呢，人在房子里，還有鑰匙，自己煮飯，我說的他都不听了，你說有用嗎？」
孫雨訕訕的道，「多一個人出力也是好啊。」
「好？那天我在說要讓他先跟靜靜訂婚時，你怎麼都不吭聲？」
「爸都說不行了，我哪還敢講話。」
「當時沒講，現在就不要馬後炮。」
兩母女你一言我一語，元薇在旁邊既不安，又尷尬，听到後來，突然發現不妙之處——孫媽的意嗯，該不會是想讓孫霽先跟別人訂婚吧？
女人一想，不行，她跟孫霽好不容易又在一起，她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伯母。」
元薇突然撲過來，倒嚇了周蘭芬好大一跳，「干、干麼？」
「我知道您對我有誤會——」
「我對你有誤會？當初是你自己離開我們家孫霽的吧？」
她點頭。
「分開的理由是因為他要出國吧？」
還是點頭。
「那就不是誤會了，是事實。」周蘭芬一臉不悅，「我以前也很喜歡你，可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孫霽是去讀書，是正事，又不是去玩，你居然就因為這樣跟他分手，覺得時間漫長，不想浪費青春，你知不知道他當時有多難過，我只要想到他那個樣子，就沒有辦法接受你。」
「伯母，我不是因為不想等，所以才做出那個決定，其實，我、我也是很難過的……」
「你現在當然要說自己難過了，不然怎麼騙得了他？你可以說服他，但是說脹不了我，孫霽一有狀況，你的選擇是轉身就走，我還能期待你對他不離不棄嗎？我們家曾經有過一次財務危機，孫家差點垮掉，做生意本來就有風險，如果將來孫家又遇到一樣的事情，你八成又要找理由離開，然後等到財務穩定，又找借口回來，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我不會再接受你。」
「伯母，我不是那種人，真的，請您相信我……」元薇第一次生氣自己的不擅言詞，為什麼她就是沒有辦法把心意清楚傳達？
「元薇，你長得很漂亮，憑你的容貌，要認識有錢的人容易得很，請你放過我兒子，孫家不要你這種勢利媳婦，我們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