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還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本該是在父母身邊撒嬌的年紀。
她的父親,是一個熱愛琴棋書畫的文人,曾經最愛在幼小的她耳邊談的,就是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所以她的父親只有一個妻子,即使他的妻子只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便是她。他總是安慰自己的夫人,要她不要難過,他只有一句話︰「以後總會有的。」
然後她就會看到她的母親依賴地躺在父親的懷里,他們笑著說話,偶爾也談她。
如果她在房門口,他就會告訴她︰「我會為你尋個好人家,你將是他的妻子,結發伴侶,而他也將是你能依賴的良人。」
然後母親便會嬌俏地笑著,打一打他的肩膀,嘲他胡說八道。
可惜,就在她十歲那年,父親發了急病,撒手人寰。
她還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白天,自己陪著母親在花園里玩樂。然而父親在那一刻推開大門,當著她們母女的面吐出一大口鮮血,繼而倒在門檻上,再也沒有蘇醒。
即便母親陪在父親床邊,一遍一遍地哭泣,問他︰「你怎麼會離開我?你答應我永遠會陪著我!」
然而父親終究還是在深夜去了。
母親痴痴哀哀地坐在床邊,再也不許任何人觸踫她的夫君。
待七日後,她忍著羸弱的身體,一個人艱難地將他抱進了棺材,她遠遠地看著,只覺得那一刻的母親好可怕。
可是自己的女乃娘卻在她的身旁抹淚,當她疑惑地發問時,女乃娘告訴她,那是鶼鰈情深。
她听不懂什麼叫鶼鰈情深,但她懵懵懂懂地明白,那瘋狂的母親也許並不是可怕,只是痛到深處,再不容人侵犯她的領域吧。
再之後,母親便獨自撫養她了。
她被帶回了家鄉,在老宅里重新定居了。雖然家里還有僕人,不過也被母親漸漸地散了出去。
到她快滿十五歲的那一年,做飯還有洗碗都由她或者母親來完成。
明明守著巨大的府邸,然而卻安寧得不像個富貴人家。
曾經的禮部侍郎屋里,已經再也看不出繁華的痕跡。
家里空蕩蕩得無比安靜。
听說,那不是安靜,那叫寂寞
她氏姓為杜,閨名喚明嫣,取的是明麗、嫣然之意。
她從來不知道母親的名字,只依稀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經喚母親叫過‘小由’。她不知道是哪個由字,而母親越來越冰冷的個性,也漸漸讓她不敢再和從前一樣和母親說話了。
從十歲到十五歲,不過五年,卻改變了她的性格。
曾經,寵溺她的父親允許她在女乃娘陪同的前提下,可以離開家,去外面玩耍。可是這五年,她從來沒有出過門。
陪伴她的,只有書本,然而每日見了好听的句子,想與人分享之時,她卻驀然發覺,已經無人陪她說話了。
曾經的小伙伴們都長大了,出嫁了,亦或是在父親逝世後與杜家疏遠了,她孤獨一人,漸漸也習慣了寂寞。
只要能得夜晚一星燭光,允她捧書讀上一兩句,她仿佛就能領會從前那些同樣寂寞的詩人們,在漫漫長夜里,是如何排遣那些可怕的孤獨。
母親早早便會睡去,她們的屋子現在也隔得老遠。
她懼怕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又何嘗願意見她呢?只要看到杜明嫣的面孔,杜氏仿佛就可以听到杜瓊之在杜明嫣的耳邊小聲叮嚀,有時候真的在囑咐她小心,有時候,卻是悄悄地打趣她幾句。
杜府的一切都讓杜氏恐懼,害怕,悲傷,孤寂。
在杜明嫣的漫漫長夜里,可以讀書,然而杜氏的漫漫長夜里,卻只能流淚。
凡想起有關杜瓊之的一切,都讓杜氏可以哭泣,哀傷。
她愛透了他,也怨起了她。
于是杜氏和杜明嫣漸漸地疏遠了。
其實杜明嫣心中是不快樂的,然而懂事的她已經曉得了隱藏心里的感情。
漸漸地,她甚至以為,也許她真的不在乎母親了。
可是,當杜氏這夜飯後留住她,與她秉燭夜談了一夜,她都不覺困倦。
原來我心里還是想念著這樣的感情吧。
杜明嫣不由得暗自想到。
這一夜,杜氏和從前的六百多個夜晚都不一樣了。
她變得健談,和杜明嫣說了很多甚至以前都不會說的事情。
她和杜明嫣談起自己與杜瓊之的初遇,談起他們曾經的憂傷與幸福,談得笑了,談得哭了。
杜明嫣都默默地看著,偶爾,心里也暗暗地羨慕。
也有自豪。
原來書里寫的白頭偕老是真的,原來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如此相愛,難以分開。
然後杜氏和杜明嫣說起了納蘭家。
那是一個武族。
納蘭家世代都是將軍,為國捐軀不曉得死了多少納蘭男兒。
杜明嫣對這樣的男子都是崇拜的,他們為祖國奉獻,犧牲,而毫無後悔。
每每讀到歷朝這樣的英豪,史書無一不批注兩個字︰忠,勇!
「納蘭家到了這一代,卻是人丁稀薄了……」杜氏感嘆了一聲,「而那納蘭拓,也有些荒唐……但,那人是你爹親自為你指定的,娘親希望你能幸福,便是嫁過去,也不要太妒忌……娘親不知該說什麼,只望你保重自己。」
杜明嫣想了起來,自己的父親曾經說過,他要為自己選一個良人,他會是好人家,也會和自己白頭到老。
就是這忠勇雙全的納蘭家嗎?
杜明嫣的心里,怎麼會有半分的不開心?她只有快樂,喜悅,和激動。
若是能嫁給那樣的好男兒,必然是世間最驕傲的事情吧?
也許,她會和那未來的夫君相敬如賓,如她的父親與母親一般幸福。
杜明嫣不由得抿唇一笑,仿佛看到了今後幸福的生活,連杜氏的警告和勸慰都沒有听得清楚。
杜氏又如何沒有發現杜明嫣是走了神呢?不過她僅僅是哀戚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並沒有再繼續說那些喪氣話。
納蘭家的家主和夫人總算是好的,到了杜家破敗,依舊不曾提過要毀親的冤枉,若說欣慰,也就是這一件了吧?
杜氏喃喃地又叨念了幾句,緊緊地握住了杜明嫣的手。
她輕聲道︰「無論何時,何處,都記住爹和娘會看著你。」
第二日,杜明嫣終于好好地感受了一把許久不曾經歷過的母愛。
杜氏的手,緊緊地抓著她的,即便是馬車已經到了門口,杜氏也不曾松開過。
杜明嫣害羞地低下頭,自己畢竟已經十五歲,成年了呀,怎麼還像女乃女圭女圭似的被杜氏這樣牽著手?
于是,趁著那車夫還沒有開口的時候,杜明嫣就趕緊掙月兌了母親的手,飛快地鑽進了馬車里。
「娘,等到回門的時候,我就會回來看望你的!」杜明嫣趕緊道。
杜氏搖搖頭,眼眶含著淚。
杜府老宅離京城畢竟還是太過遙遠,杜明嫣只能先乘坐這馬車去納蘭家族,然後,在納蘭家的府邸里出嫁。
等到回門,或許要一年以後了吧?
杜明嫣也有些不舍,但想到即將見到的夫婿,她的臉,又通紅起來。
她的皮膚因為長時間待在屋子里,是雪白雪白的,在細膩無比,薄如乳沙的臉蛋上,又因有些羞澀的性子,常常浮現出桃花色的緋紅,倒真的應了粉面桃花那句夸贊美人的詞。
昨夜一宿未曾睡過,杜明嫣不知不覺也有些困了,也好在這馬車夠大,讓她可以側身躺下。
到了城池里,她會在車夫和一個納蘭家的丫鬟的服侍下,進入客棧休息,第二日天明的時候,便又要鑽入馬車里趕路。
幸好她小時候調皮又愛搗蛋,養出了一個健康的身體,在這樣勞碌的顛簸下,倒也沒有病倒。
不過,杜明嫣究竟只是個柔弱女子,在折騰了三天以後,到底也是昏昏沉沉了。
也幸好,京城終究是到了。
在那個名叫沈玉的丫鬟的攙扶下,杜明嫣顫顫巍巍地從馬車上小心地走了下來,而當她抬起頭,卻發現這里不是大門,竟然只是側門。
似乎是看出了杜明嫣的不解,沈玉忙伶俐地解釋道︰「您還未曾入門,不方便此時由正門踏進去,所以才開了這道側門,小夫人千萬不要誤會。」她看起來誠惶誠恐,似乎很怕被責罰似的。
杜明嫣忙安慰她道︰「無妨,我不過是有些疑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她踏著溫婉的步子,跨出一個小小的高度,恰好越過了那道門檻,沈玉從前是服侍納蘭夫人的,如今在後面看著她的動作,居然也挑不出一點毛病,不由得在心底里夸贊了一下︰到底是大家閨秀,這才是真正的名門千金啊。雖然沒落了,也不是那些個野花野草能夠比得過的。
「沈玉。」杜明嫣回頭,略有不解地看著在門口發愣的丫鬟。
沈玉打了個寒戰,猛然發覺自己剛剛的行為似乎是怠慢了新少夫人,她趕緊快走幾步跟了上去,身上打顫,只怕得到杜明嫣的責罵。
然而杜明嫣只是微微一笑,就裊裊婷婷地不再言語。
沈玉都做好了被罵的準備,卻是又愣了。
繼而,她心中恍然大悟︰這位新夫人雖然是大家族出生,到底也是沒落了的,在納蘭家,哪里敢作威作福?于是她心下一陣慶幸,慶幸自己主動提出了去迎接新夫人的請求。在這樣一個主人手底下做事,不敢說別的,至少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