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家二老從歐洲突然決定動身歸來。舒駑襻縱然公司里還有事,月慕白和月明樓還是親身到機場迎接。
月中天老爺子當年中風留下後遺癥,身子虛弱,于是下飛機的時候都是坐著輪椅。月明樓忙上前從隨行人員手中接過輪椅來,親自推著祖父。
月慕白則走到鄭明娥身畔去。
鄭明娥略略慢下了腳步些,月慕白就情知母親有事,便也不動聲色跟著慢下腳步來。眼見月明樓推著月中天,帶著隨行人員走得遠了,鄭明娥這才抬頭盯了月慕白一眼,「小五,公司出事,你爸爸大為震怒。」
月慕白听著便一皺眉,「母親,是兒子對公司照顧不周……嬈」
月慕白還沒說完,卻被鄭明娥打斷,「千萬別以為你爸爸現在懶得理公司的事情,就什麼事情都能瞞得過他。你在我面前說說這話也就罷了,千萬不要到你爸爸眼前去自討沒趣。」
「母親?」
月慕白一驚,連忙扶緊了母親的手肘,「爸爸他……?琨」
鄭明娥轉頭瞄了一眼月明樓推著老伴已是走遠的背影,「那個賀雲,是你引薦到我和你爸爸眼前來的。結果轉頭出事的就是這個賀雲……你當你爸爸真的被中風後遺癥奪走了所有的智商?」
月慕白面色也是一變,「母親,賀雲的事實在是讓兒子也意外。沒想到她這麼沉不住氣……」
「如此說來,你這就是承認這事情是你做的?」鄭明娥抬眼瞟月慕白,「小五,我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你又如何瞞得過你爸爸?」
「咱們月家,這麼多年來了也沒少鬧騰過,無論是你爸爸,還是歷代的家長,一般也都睜一眼閉一眼。只要別鬧得太過分,更別影響到公司的根本利益,那倒是可以由著小的們去玩玩兒,也算是實戰演習了。」
「可是這回西歐市場的失利,卻是影響到了公司的整體利益——小五啊,你做事總要想清楚前因後果才行。」
月慕白皺眉垂下頭去。
鄭明娥看著幼子的神色,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千萬不要小看小樓這個孩子。別看我時常責備他,可是小五你心里也應該明白,這孩子若是認真起來,智慧和手腕怕是都在你和你大哥之上。他欠缺的,不過是韜光養晦,與實戰的經驗。別忘了他從小忌憚你,便不願意與你大哥在一起,可是卻也使得他跟你爸爸格外親近——幾乎可以說,他是你爸爸一手帶大的。」
月慕白一凜。以他的智慧,又如何敢去與父親較量?
月明樓推著月中天已經到了大門外,月中天坐在輪椅上轉頭回望。鄭明娥望見了,急忙調整神色,挎著月慕白的手臂說笑了幾聲,便疾步迎上前去,與月中天會合。
賀雲上班,忽然接到人事通知,說讓她暫時停飛,轉成地勤。
賀雲拎著人事通知就去找主管,「領導,讓我停飛,總該有個理由吧?」
賀雲是空乘人員的標桿,還曾經做過公司宣傳片的形象代言人,于是主管對她也還是比較客氣,「賀雲啊,這也是公司正常的輪值安排。空乘也有空乘的辛苦,輪下來做一段時間的地勤,讓大家也都能休息休息,養養身子,陪陪家人。」
賀雲就笑了,「領導,可是空乘跟地勤的待遇也差太多了吧。空乘忽然改地勤,這分明就是內部懲罰的措施,如果沒有什麼緣由的話,領導怎麼會這麼安排?」
主管便有些不耐,「賀雲,其實遇見這樣事情的時候,作為有資歷的空乘人員,你不應該首先從自身上尋找問題麼?在你這樣直接來找上我之前,我更希望你自己已經消化解決了這個問題。」
「領導的意思是,是我自己工作出了問題,所以才導致領導做出這樣的懲戒?」賀雲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可是領導,我賀雲自問沒有在工作上出現過任何可以導致這樣懲戒的疏失!」
主管終于露出慍色,「是麼?你以為航程上沒有事,那就是你的服務已經很到位了?那你當我們手里收到的旅客事後的投訴,又是怎麼回事!」
「旅客事後投訴?」賀雲一驚,「領導,你讓我看看他們說了什麼,他們是誰!」
主管一拍桌子,「賀雲你還懂不懂點規矩!我們航空公司有特殊的服務條例,因為所有的乘客都是實名購票,所以我們要在安檢之外的所有環節替旅客保守身份信息的私隱。你竟然還要為了你一己之私來追問旅客的身份信息!」
賀雲淒涼地笑,「領導,這是有人陷害我。」
「是麼?」主管緩了口氣,意在安撫,「賀雲,我們也並非沒有綜合考慮過你平日的表現,我們也願意相信你在這件事上並沒有主觀過錯。但是我們做航空服務的,你也明白,我們是必須要對旅客的投訴做出及時的反應,尤其是對于一些尊貴的客戶……賀雲,這件事就這樣執行吧,我們也會盡快找機會讓你復飛。」
賀雲還能說什麼?主管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就算你賀雲沒有錯,可是為了那些「尊貴的客戶」,公司也得強壓著她低頭。說白了,空乘人員自然抵不過客戶在公司領導層心中的地位。
賀雲從公司辦公大樓出來,站在陽光下,卻是從頭到腳地冷。
她想她能猜到是誰在整她;那日月家老夫人的話說得很清楚了,如果她想不顧一切,月家輕輕松松就能讓她失去一切!——她賀雲說到底,從小到大最大的自豪,就是這份空姐的工作。于是他們輕輕松松就能毀了她引以為傲的一切!
蚍蜉撼樹,月家就是要讓她自己明白,小螞蟻的胳膊腿有多麼不堪一擊。
而且月老夫人能這麼擺上台面地整她,就是要讓她知道,這回只是小小警告,若有下回便不會這樣便宜……
月家二老回到家中,吃過了晚飯,難得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看電視,聊聊天。
月明樓坐在一邊,罕見乖巧地給二老削隻果。他原本當年當天鉤的時候就善于用刀,于是看著他削斬水果就極為好看︰他修長的手指微彎,只用手指尖兒輕輕捏著水果,不甚用力,便使得水果能更加方便地轉動。刀鋒如水,緊貼著隻果飽滿的弧線;刀刃隨著隻果的自如轉動而旋轉,只見白光細窄如柳葉,幾個閃轉之間,隻果皮已經螺旋著垂成一條墜墜而下。
月中天就一笑,「你這削隻果的手法,倒是讓我想起一首詩中的意境︰青條垂下綠絲絛、春風如刀細葉裁。」
周圍的佣人听著都笑了。
鄭明娥也扶了扶額,「服了,這削個隻果也能讓你詩興大發。你這是該有多寵溺這個孫子啊?」
月明樓也沒有喜形于色,只是挑眉望著祖父淘氣地飛了個眼兒,繼而手中薄刃輕舞,那削好了皮的隻果,倏地像一朵純白蓮花,從上到下地綻放花瓣。
原來他手中刀刃那麼輕輕一轉,竟然將整個隻果從上到下削開,惹得周遭的佣人們一陣驚呼。
月明樓這才不慌不忙擦好了刀,舉著隻果蓮花單腿跪在月中天的輪椅前,「爺爺,吃隻果。」
月中天笑了,伸手摘下一瓣來擱進嘴里咀嚼。
月明樓又將隻果再舉到鄭明娥眼前去,鄭明娥也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還真是有點子歪才。若能將這份心思都用到公司去,那龐家樹怎麼可能是你的對手。這回竟然還讓他佔了個先,倒是讓人驚了一跳。」
倒是月中天淡淡說了句,「驚什麼。我們月家難道這一點都輸不起麼?」
鄭明娥只能住了嘴。
月中天望著孫子,「商場如戰場,從來沒有常勝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輸了一次不要緊,但是要緊的是要從敗績里趕緊總結教訓,下一次再面對同樣的敵人,便不能再輸了。同樣的石頭,不可以絆倒你兩次。」
「爺爺教訓的是。」月明樓恭順答應。
月慕白也接話,「這次的事情,我也有責任。我總歸應該幫著小樓看好公司,輔助好小樓。」
鄭明娥望了月中天一眼,卻是對月慕白說話,「小五你總是閑雲野鶴地,不怎麼理公司的事,那怎麼行?就算在公司掛著個ceo的頭餃,卻也是半個閑職。我看倒是應該給你加加碼,也好收束收束你那閑慣了的性子。」
月中天倒是一笑,「我看小五這樣就很好。我現在是深知閑散的寶貴,其實我這輩子曾經的夢想也是想當個富貴閑人。江山讓別人去打,自己坐享現成的就好了。」
月明樓這會兒笑了,「爺爺我也是,我的志向是當個農夫,置兩畝地、蓋一間房、養兩頭老牛一窩雞鴨,然後老婆孩子熱炕頭。」
「誰讓你投錯了胎!」月中天含著隻果笑罵,「安著當農夫的心,就不該投胎到咱們月家,更不該托生成咱們月家的長房長孫!你既然投了這個胎了,你就得給我把逆鱗刮干淨了,乖乖扛起你該扛的責任來!」
月明樓涎著臉笑,回頭不著痕跡地瞄了月慕白一眼,「其實我不扛這責任也沒事兒啊,還有我五叔呢。五叔總歸能把公司料理得好好的,讓我也能當個富貴閑人。」
月慕白的臉登時一白,「小樓,別胡說!」
月明樓便又笑了,舉著隻果繼續哄月中天,「爺爺吃隻果。剛剛那話,您老就當孫兒剛剛放p呢,您老可千萬別動氣。」
月家二老上樓休息了,月慕白站在外頭廊檐下抽煙。廊檐下幾步一盆小小吊蘭,葉腋中生出的匍匐睫頂端簇生的葉片,在夜風中輕旋若舞,遠遠看去雖然是葉子卻看著更像是綻放的花。月慕白就站在那些輕搖曼舞的蘭花影里,一口一口吐著白色的煙霧。
「五叔最是自制的人,怎麼也會在家里抽起煙來了?」月明樓挑著唇角笑,穿越燈影而來,狹長的鳳目微微風情地挑著,「難道忘了女乃女乃是最不喜歡在家里聞見煙味兒的。就因為這個,我小時候沒少了挨說。」
月慕白吐盡最後一口煙,將煙蒂扔在地上踩碎了,這才又撿起來用紙巾包好,側眸來望月明樓,「二老不會無緣無故在這個時候回來。往年這個時間,他們要在歐洲逗留很久。歐洲那邊的醫療康復設施對老爺子的復健更有幫助。」
月明樓就笑了,「果然什麼都是瞞不過五叔的。不過五叔要是以為是我打電話讓爺爺回來,那倒是錯了。」
月明樓也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吞吐,「我要是打電話去跟爺爺訴苦,那多顯得我無能。不過也有能拴住爺爺這個風箏的絲線——只要咱們公司有個風吹草動,爺爺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歐洲那邊出了事,而且就是在爺爺眼皮子底下的法國,你說爺爺怎麼還能在歐洲呆得住呢?」
月明樓在燈影里沖月慕白呲牙一樂,「所以啊五叔,盡管我希望爺爺回來,可是還就真的不是我叫他老人家回來的。否則,女乃女乃怎麼會不提前通知你?」
月慕白尷尬地咬牙,「你倒是果然會利用機會。老爺子回來了,你就可以放心出差去瑞典了——你之前反復向後推延時間,不是因為你所說的什麼資料還沒有準備齊全,你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如果你去了瑞典,公司這邊只有我的話,你擔心我會做手腳。可是現在好了,老爺子回來了,自然可以幫你坐鎮。有老爺子彈壓著,就算我想做什麼手腳,怕也是不敢的。」
月明樓開心地笑起來,「我就說嘛,咱們月家最聰明的除了爺爺之外,就是五叔您了。佷兒我是斷斷比不上的。」
這句話明褒暗貶,惱得月慕白攥緊了拳。
「小樓你不必說這樣的話。」月慕白終究還是月慕白,很快便恢復了平靜,面上再度掛上儒雅微笑,「只是,蘭溪呢?我欣聞你為了陳璐,跟蘭溪分手了。我是不是又可以追求她了?」
月慕白轉頭望月明樓,「兜兜轉轉,也許你在之前的事情上勝算多過我,可是我卻要告訴你一句︰小樓,前頭那些我都盡可以放手輸給你。只要,我又有機會去擁有蘭溪了。」「五叔,我警告過你!」
情勢陡轉,月明樓面上所有得色盡去,「五叔我說過,決不許你將蘭溪當做掣肘我的棋子!」
「你錯了。」月慕白搖頭,「這一次我沒想利用蘭溪來打敗你,我是真的很開心能讓你閃出這樣的空當來。所以我再追求蘭溪,也不算不听你的警告。」
月慕白輕笑轉身,走過吊蘭花下驀然回首,「小樓,多謝你又給了我走回蘭花下的機會。」
不理月明樓的反應,月慕白只仰首嗅花,伸手將吊蘭垂下來的葉片撫上唇角。深深一嗅,仿佛沉醉。
早晨上班,總裁辦的所有員工都發現了桌子上有一張粉紅底色,灑金的請柬。請柬角落系著粉紅色的縐紗花結,唯美到了極致。
「怎麼,難道是有人要結婚了麼?」孟麗就笑著跟同事們打趣,邊說笑著邊打開請柬看。
便有人驚呼,「哦,原來是陳璐過生日了啊!」
陳璐這才紅了臉頰起身,向大家說,「到時候請大家一定都要蒞臨啊!」
陳秘書長家的招待會,誰不想去呢?可以想見那個場合屆時一定是政商名流雲集,到了那里就算未必釣得著金龜,至少也能給自己的社交圈子增加一個重量級的成員。這樣層次的趴,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是自然!陳璐你到時候一定要穿得美美的哦!」大家便都湊趣。
從上次陳璐忽然請假,到又恢復上班,這里頭的關竅,總裁辦的這些人精兒們何至于猜不到?若說從前總裁對陳璐還是不冷不熱的,于是眾人反倒不好對陳璐太過熱絡,也只因著她的家世約略客氣些就是;可是這一場將來未來的風波之後,任誰都更明白,這陳璐是絕對不能怠慢的了。
便是月明樓自己,自從那件事之後對陳璐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大家看在眼里,自然是都明白在心上。
原本商人就該是眼神最活絡的,若不能隨機應變、見風使舵,那便不必做商人了。于是大家對陳璐的態度就越發明晰——就差沒有真的當成正宮皇後給日日打躬請安了。
陳璐紅著臉頰坐下,從隔斷那邊彎腰過來,「蘭溪姐,你也一定要來啊。」
蘭溪略作沉吟。
陳璐便伸手過來拉住蘭溪的手,「蘭溪姐,我明白這是讓你為難的。可是你這回既然能這樣成全我跟總裁,我便想著不該跟你就這麼生分了。蘭溪姐,我們還做好姐妹,行嗎?」
蘭溪進衛生間,孟麗也跟上來,一邊補妝,一邊從鏡子里瞄著蘭溪,「陳璐的生日會,你去麼?」
蘭溪垂下頭去洗手,「這又與你什麼關系?」
「哈!」孟麗就笑了,「陳璐那請柬花樣的設計,我不信你就沒看出門道來。如果那底色換成大紅,直接就是婚禮的請柬了——由此可見,陳璐的生日會絕對不會簡單只是個生日會。杜蘭溪,如果我是你,我是不去的了,省得在那兒獨個悲痛欲絕,還得強忍著。」
蘭溪面色有些蒼白,可是還是朝著孟麗笑起來,「是麼?我倒是總想著,一旦有這樣的場合,我一般總能喝著孟麗你好意遞過來的飲料。不如那天就拜托你再遞給我一杯好了,最好再將我跟總裁直接送上了床去……那我還要多謝你呢。」
蘭溪說完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花,轉頭走出衛生間去,懶得管孟麗在衛生間里該氣成什麼猙獰的模樣。
午休時間,蘭溪和陳璐一同吃過了午飯上樓來,蘭溪將靠墊放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醒來看時間還早,辦公室里還沒有回來其他人,而陳璐也沒在。蘭溪就端著杯子去茶水間,想要沖一杯濃濃的咖啡,給自己提神。
經過總裁辦公室,不期然听見陳璐嬌俏的嗓音,「月大哥,你要是再不答應,那我就不出去了!」
蘭溪控制著自己,想要不轉頭去看,卻還是沒管住自己。她小心地偏了頭向里頭瞥了一眼。門縫狹窄,隱約只能看見陳璐站在月明樓的辦公桌前,扭著身子跺著腳,像是小女孩撒嬌一般,「月大哥,陪人家去嘛!」
蘭溪趕緊疾步走向茶水間去,警告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煮咖啡的當兒,她看見窗外飛過一串彩色的氣球,五光十色的一顆一顆,像是一串七彩的葡萄。蘭溪便想到電影里有人用氣球來求婚的浪漫一幕,輕輕地笑了笑。
不知道,生日會的當天,總裁會給陳璐創造什麼樣的驚喜呢?
下午工作開始,丁雨出來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星期五,每個女同事都可以將自己最喜歡的女圭女圭帶到辦公室來。我們月集團的主業是酒店業,于是我們月集團的企業文化也是要力爭打造家庭般的溫馨。」
美女們便歡呼了起來!
公司管理嚴格,就連「辦公桌文化」也有要求的規條。因為平素月明樓的個人風格是硬朗陽剛的,于是總裁辦的職員桌面上便也不好意思擺設太過女性化的東西,女圭女圭之類的玩偶就更是絕跡。沒想到今天公司竟然大開慈悲,女職員們怎麼能不大喜過望!
「誒,你說總裁好有心哦。」便有人私下里議論起來,「陳璐剛發完生日會的請柬,總裁就宣布允許女員工帶著女圭女圭來上班——這就是在給陳璐的生日會預熱呢。陳璐心里一定樂開花了……」
就連小汪都跟著湊趣,跑去問丁雨,「主任,公司這是性別歧視啊!為什麼只有女員工可以帶女圭女圭,我們男孩紙就不行麼?鑒于咱們總裁辦就我一個男的,我還要求要帶兩個呢!」
臨下班前陳璐給她表姐打電話,打著打著就瞄了蘭溪一眼,陳璐趕緊扭過身去壓低了聲音,「表姐,你別這樣!你要是有時間就陪我去,沒有時間的話就算了,我再找別人吧。」
陳璐表姐的嗓音尖利地從電話那端傳過來,「陳璐你把電話給那個杜蘭溪。你不好意思跟她說,我就跟她說!」蘭溪既然听見了,便知道躲不過。就算陳表姐在電話里不說,說不定下班也要堵到公司門口來說。蘭溪吸了口氣,伸手向陳璐,「陳璐電話給我吧。」
陳璐很是為難,壓低了聲音跟蘭溪說,「我表姐就是那個脾氣。如果有什麼得罪蘭溪姐你的地方,我先跟你賠個不是。」
蘭溪接過電話,笑著起身走到走廊里去。
陳表姐果然依舊還是那個脾氣,絲毫沒有半分辭色,「杜蘭溪,我當初潑了你一臉果汁,倒是便宜了你!虧你在我眼前演戲,還讓我都信了你,到頭來原來你果然是個地地道道的狐狸精!」
蘭溪便笑了,「表小姐有話請直說吧。要我怎麼做,才能讓表小姐息怒,才能讓表小姐覺著心里的氣能順過來?」
「你倒是不傻。」陳表姐倒是一愣,「行,既然你想要明白的,那我就告兒你明白的。月明樓為了哄我表妹開心,說要為她拍一套寫真,等生日會的會場上擺背景用的。我表妹拍照的時候,前前後後總歸要有人伺候著,我看別人都不合適,就你吧。」
蘭溪握著電話笑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陳表姐這是要讓她親眼看著陳璐跟月明樓秀幸福,讓她生生明白,什麼叫做幸福可望不可即。
「好!」蘭溪努力一笑,仰頭望著窗外融融的太陽,毅然點頭。
賀雲走進「綸音雅集」,只是個茶舍,裝修得並不華麗,只是用木料與竹子,散淡中有幾分雅致。屋子中間是老樹根雕成的桌椅板凳,周邊閑散坐著幾個人。手中一杯清茶,然後看小小竹台上的撫琴者。
是月慕白。
月慕白微闔雙目撫琴,卻在賀雲凝眸望向他的剎那,分秒不差地恰好睜開了眼楮,靜靜回望了賀雲一眼。那一眼里無風也無波,仿佛只是隨性地隨便看一眼,卻讓賀雲的心不由得提起來。
想小時候看過的那些武俠小說,都說下課可以用琴音殺人,賀雲小時候總是不信,這時候倒是似乎有點信了。
雅集散了,賀雲才問,「我又不懂琴音,月總召我來這雅集,倒真是對牛彈琴了。」
月慕白只是笑,靜靜喝茶,卻不急著說話。
終是賀雲自己按捺不住,「月總,月老夫人也有些欺人太甚了吧!堂堂月集團的老太後,做手腳竟然做到我的工作上去,強壓著投訴我!」
月慕白這才瞟了她一眼,「賀雲你用詞有問題——既然欺人,就沒有‘太甚’,而是要一舉奏效。否則只會留下後患。」
賀雲面上一白,「月總今晚召我來,就是想要警告我?」
從前賀雲雖然也與月慕白有合作,不過她一向不願為月慕白所用,她要保留自己選擇的權利與余地。此時倒是隱約懂了。
月慕白親自給賀雲倒茶,「人遇見困難的時候,才會明白身邊是需要朋友的。所以賀雲你去找了龐家樹,倒也是人之常情。」
月慕白說著卻挑眉盯了賀雲一眼,「你幫著龐家樹得到了儒勒集團的合作權,算是暫時打擊我月家出了口氣——可是龐家樹給了你的除了一筆錢之外,可還有其他的什麼?就連此時你工作上遇見的小小問題,他都幫不上你的忙吧?」
賀雲一震,手里的茶都傾出杯沿來,在桌面上留下一塊水斑。
月慕白不慌不忙說,「所以,人遇見為難的時候是該去找個朋友,只是這個朋友卻不是隨便就能找的。總歸真的能幫著你,扶持你的。否則你下回再遇見了困難,難道倒要再去找一個朋友嗎?這個世上,哪里有那麼多的朋友可讓人找的?」
賀雲心頭轟然一聲,「月總,您這是在點醒我。」
月慕白一笑,「賀雲,你的性子我也大致明白了,你不喜歡做人的棋子。那我今天這盤棋也還是公平地擺在你眼前。你如果現在想走,隨時可以轉身出門,我一定不會強留你。」
賀雲就笑了,「月總就算不強留我,我又哪里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沒錯,我之前是寄希望于龐家樹,可是這個人鼠目寸光,他能給我的無非是錢。月總是早就看明白的,以我賀雲的出身,原本能供我選擇的朋友便沒有幾個。現在除了月總您之外,我已經別無選擇。」
月慕白便悠悠地笑了,伸手過來,「賀雲,歡迎。」
賀雲卻遲疑著沒有握住月慕白的手,「月總,我總歸要知道,月總究竟想要讓我做什麼。」
月慕白乜斜了下眼楮,淡然而笑,「不如,先告訴我龐家樹都對你說過些什麼,提過些什麼要求,又許給你什麼好處吧。」
星期四下班,蘭溪給老媽打了個電話請假,然後去了她爹那。
她爹獨個兒住著100平的房子,三居室空蕩蕩的,除了她爹隨處亂扔的鞋子和襪子里頭傳來的汗臭味兒,這個房間幾乎沒有其他人味兒。
蘭溪自認也不是善于做家務的女生,可是每回來還都得替她爹收拾收拾。每回听見她抱怨,杜鈺洲就一邊眯著眼楮樂,「你還別說,真有人排隊主動要求上來替我收拾呢,我都懶得搭理。溪哥,你可千萬別覺著委屈。」
蘭溪進了家門,就奔一個上了鎖的房間去。那房間是她鎖上的,不讓她爹踫。
打開了房門,一屋子的女圭女圭呈現各種姿態躺滿了各處。都是上回在s城,月明樓買給她的那些。她當然不敢直接快遞回家去,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存放,幸好她爹的房子這麼空,她就讓月明樓寫了這個地址。
周五公司要帶女圭女圭上班,她家里沒什麼能帶的出手的,就算有兩個很漂亮的芭比女圭女圭,那也都是屬于賀雲的。從小到大,老媽就沒給她買過這麼女性化的東西。
月明樓給買的24個女圭女圭,加上那女圭女圭店主大姐贈送的一個女圭女圭,一共25個女圭女圭,用25雙眼楮遠遠近近,或天真,或沉肅地望著她。蘭溪抱起一個女圭女圭放下,再抱起另外一個女圭女圭——每一個都是她喜歡的,很難挑選明天要帶到公司去哪一個。
直到最後,蘭溪還是抱起給店主大姐講故事用的那個泰迪狗。她伸手拍了拍它短而蓬的卷毛,湊上鼻尖去跟它頂了頂,這才笑開。壓抑了一天的情緒,這一刻終于得到紓解。
去陪陳璐拍照又怎麼樣?
親自去陳璐的生日會,又怎麼樣?
陳表姐想讓她嘗嘗幸福可望不可即的痛苦,那可真是要失算了——因為她早就嘗過了。七年前,立在尹若身邊,眼睜睜看著小天與尹若並肩而行,那種痛她早已有了豐富的經驗。
更何況,還有手中的「瘡疤女圭女圭」。每個人身上都是背著一條瘡疤的啊,沒有那瘡疤的疼,哪里懂得珍惜擁有的幸福?
蘭溪抱著泰迪狗走出房間去,將房間再鎖上。卻听見防盜門被打開,蘭溪愕然看見她爹領著月慕白走進來。
「爹?」蘭溪驚呼,「月總怎麼也來了?」
杜鈺洲也瞪著蘭溪,「溪哥?你沒說今天過來啊。」
蘭溪就有點臉紅,抱著女圭女圭望月慕白,「月總,難道我不知道的時間里,你還跟我爸經常來往?」
「當然!」杜鈺洲瞪了女兒一眼,「我這個孤老頭子,多虧慕白三不五時就來陪我喝喝酒、下下棋。」
月慕白也笑,「蘭溪你別誤會。杜叔除了是你的父親,他也可以成為我的忘年交。我很喜歡跟杜叔說話,听他講年輕時候的風雲故事。」月慕白目光在蘭溪懷里的女圭女圭上停了一下,「說到底,我自己也是個孤單的人。倒不是我陪杜叔,反倒是多虧有杜叔陪著我說話。」
「呃。」蘭溪反倒再說不出什麼來,只能點頭,「那你們聊,我先走了。」
杜鈺洲就嘆了口氣,扯住蘭溪,「得了,既然都踫上了,就一起吃飯吧。今晚上慕白說親自給我下廚,你運氣好趕上了。」
月慕白笑著點頭,趁杜鈺洲上洗手間的工夫,壓低了聲音說,「正好缺個助手,還在犯愁杜叔粗手粗腳。正好蘭溪你趕上了,江湖救急。」
蘭溪只好嘆了口氣,放下泰迪狗,轉身去洗了手,拿了圍裙。
月慕白已經在廚房里忙碌了起來,料理台上的塑料袋里是青碧的蔬菜、拇指粗細的大蝦,指甲蓋大小的干貝。月慕白自在地親手一個一個剝開蝦殼,將蝦仁頭尾俱全地擠出來。
蘭溪將圍裙給月慕白遞過去。月慕白攤開粘著蝦的雙手笑了下,「沒事。」
蘭溪不好意思看著,便將圍裙幫月慕白戴上。手臂從他腰部兜轉而過的瞬間,仿佛听見他幽幽的嘆息。蘭溪趕緊利落地在後頭給打結,「月總,怎麼想到要給我爹做飯?」
月慕白笑笑,「杜叔飲食不節,平常自己不開火,都是到館子里吃。館子里的東西看著好看,但都是重油重鹽,食材又未必新鮮;他還喝酒。你看杜叔現在的臉色絳紅,就是平日吃紅肉太多,飲酒過量的表征。反正我也閑著沒事,就上來給他做一頓海鮮撈飯,幫他平衡一下營養。」
听見月慕白這樣說,蘭溪心中越發慚愧。潛意識里還總當自己爹是年輕時候那個龍精虎猛的呢,卻忘了他年歲大了,身邊又沒個人照應,她這個身為女兒的竟然粗心至此……蘭溪吸了吸鼻子,「月總,勞您費心了。」
「應該的。」月慕白笑了笑,沉吟了下,說,「對你的心,你不肯收;便轉而來孝敬孝敬杜叔,盡一份晚輩的心,能讓老人家舒坦些,我自己也快樂。」
「那怎麼好意思……」蘭溪忍不住皺眉。
「沒事,別放在心上。」月慕白淡淡地笑,「就算從小樓那邊算,我這樣做也是應當的。小樓的性子急,這些事他做不來,我這個當叔叔的就替他盡盡心。」
月慕白為人處事總是這樣妥帖,為己為人都留下足夠的轉圜余地,倒叫蘭溪一肚子的拒絕,一下子說不出來。蘭溪只能郁郁地端了盆子去洗菜。幸好水聲沙沙地沖著蔬菜,約略減少了些兩人獨處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