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來,吹干眼淚,就連夜風都仿佛染了淡淡的咸澀。舒虺璩幸好這個城市沿海,夏夜里的風原本就是這個味道。
小時候媽哄他睡覺,給他講過美人魚的故事。媽說美人魚的眼淚,每一顆都會圓滿一個願望,所以從古至今,所有人都瘋狂地想要去尋找美人魚的眼淚。那時候他小,尚不能明白故事里的隱喻,只是問,「那美人魚是為了王子流過最多的眼淚。可是她的眼淚為什麼不能幫她美夢成真,反倒被王子傷了心?」
媽就笑,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悠長悠長地嘆息,「因為美人魚知道,不是王子故意想要傷她的心。就像她愛上王子一樣,王子也是給了她同樣的心。可是她畢竟是人魚啊,她如果走入王子的國度,成為王子的妻子的話,會引起百姓的恐慌……因為她的到來,王子會失去他的威信,也許有一天,王子的王位就會被其他的王族子弟給奪走。」
「美人魚是真的愛著王子,她就不能為了自己的愛而使王子失去他的地位與未來,否則她就成了自私的女人。于是她甘心為王子流淚,卻不啟動眼淚的魔法。就像她寧願將魚尾劈開成為人的腿腳一樣,她也甘願主動放棄夢想成真的機會。」
那個晚上,他從媽的眼楮里也看見了一閃一閃的淚珠。他不知道,那個時候媽是為了故事里的美人魚而哭泣,還是為了現實中的她自己嫜。
也許媽講的就是她自己的故事。為了爸,她甘願放棄自己的世界,收起自己在舞台上的絕代風華,而甘心當一個遠離聚光燈的家庭主婦,每日從早忙到晚只為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可是即便如此用心,卻仍然無法真正走進爸的世界,總是不能被月家真正接納。再多的努力也洗不掉從前身份的烙印,再多的忍讓卻只會換來更多的猜疑……于是媽也一定如美人魚一樣,許許多多回,獨自躲起來默默落淚。
他是男生,那時候就算小,也總沒辦法去深切體會到美人魚的心情,于是即便媽眼含淚光,他竟然還能粗心地跌進夢鄉。也許對于男生們來說,真的不能接受女人們心思的那麼多彎彎繞啊。
他記得就在他徹底被夢鄉抱住而跟清醒說拜拜的剎那,又听見媽幽幽的一嘆,「……或者美人魚也還是用她的眼淚來夢想成真了——因為她最美的夢,就是讓她愛的王子幸福。于是她用眼淚讓王子忘了她,而她終究化作日出時刻漂浮在海上的泡沫——她毀掉了她自己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所有痕跡,讓她的王子能夠沒有負累地幸福……散」
也許媽說那句話的時候停止了抽泣,用著異常堅強的語氣吧,所以他才會這樣深刻的記住了許多年。如今想來都是心驚——難道曾經,媽甚至曾經想過為了成全爸,而毀掉她自己麼?
媽是昆曲名旦,天生多愁善感,她深知她自己是夾在丈夫與婆婆之間的障礙,是家庭不睦的原因。她努力過,她為了家庭甚至忍痛放棄了她最愛的事業,可是這樣仍然無法彌合家庭的矛盾——于是那時候,媽真的是累了吧?
想到這里,月明樓便覺得心底被疼痛蝕出了千瘡百孔一般。他很他當時年紀小,他更恨自己沒用,竟然沒辦法幫到媽……
媽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依舊是郁郁寡歡的吧?當月家的媳婦,對她來說也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場噩夢。月明樓咬著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這樣不堪的月家,這樣不敢去冀望的未來,這樣看似強勢卻其實也許什麼都改變不了的他……他真的也要將蘭溪扯進來麼?
他相信自己會百分百地愛她,可是即便堅強如她,會不會也跟美人魚一樣,即便確信王子的愛,卻仍然寧願為了成全他而離開,甚至毀滅了自己?
即便當年英明神武如爸,卻仍然沒做到保護好自己最愛的女人吧……那他,能做得到麼?
月明樓掏出手機來,調出蘭溪的號碼,卻只是看著那個號碼在屏幕上亮著,卻不敢按下撥打鍵。在他頭頂,千萬顆星子一同閃爍,縱然璀璨卻是無言地寂寞。
可是就在這一刻,電話竟然忽地就響起來。來電的號碼正是他亮在屏幕上的號碼,一跳一跳的數字驚得月明樓自己也差點沒在樓頂上跳起來——難道是他不小心給撥打出去了?
月明樓連忙接听電話,劈頭就傳來蘭溪的叫罵,「月明樓,你不是東西!」
以他的聰明,很少有大腦當機的感覺,但是從七年前到現在,他卻經常在蘭溪發脾氣的時候有這樣的感覺。便如此時——不過月明樓還是能听得出來,蘭溪的舌頭是硬的。
月明樓忍不住蹙眉,「你喝酒了?」
「哦!」她在那邊硬著舌頭根兒毫不猶豫地答,「姑女乃女乃喝酒,怎麼啦?難道你不知道,姑女乃女乃是會喝酒的嗎?」
月明樓一頭的黑線,卻忍不住挑起唇角,「好了姑女乃女乃,是我錯了,還不行?跟我說,你在哪兒喝酒呢?」
「我在……」電話里的蘭溪仿佛猶豫了下,「我在,當然在酒館喝酒啊!你問的這個p話!」
月明樓唇角的笑紋加深,「好好,又是我錯。你告訴我酒館的名字,行不行?」
「憑什麼要告訴你啊?」蘭溪在電話那邊兀自發脾氣,「月明樓,你都有話藏著掖著不告訴我,我憑什麼就神馬都對你說?你當你是誰呀,聖母瑪利亞,還是觀音菩薩?」
月明樓都樂出聲兒來了,「姑女乃女乃,我保證我不是聖母瑪利亞,也不是觀音菩薩。不過還是求你告訴我吧,我好去接你去。」他說著再放柔了嗓音,「馬上就10點了,你不怕伯母的門禁啊?就算你打車,就憑出租車司機的車技,也沒辦法用這麼短時間送你回家。還是我去吧,乖啊。」
蘭溪仿佛用力想了想,也許是月明樓這點傲人的車技還是有說服力的,于是蘭溪終于松了口,「我就在,呃,就在——我想想啊,就在城關大街,左邊第三個……呃不,第四個胡同,右邊第五個,呃不第二棵大柳樹下頭的燒烤攤。月明樓一邊皺眉,一邊忍不住笑,卻也不停步地趕緊轉身跑下天台去。
小姑女乃女乃喝醉了,于是他就連緬懷媽、替媽也替自己掉幾滴眼淚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得趕到她身邊兒去,顧不上其它,十萬火急。
他自己都不知道,從跑下樓到開車風馳電掣到那個擰巴的地址,他一路上竟然都是微笑的。心也隨著車速而飛揚起來。
其實那個燒烤攤的地址雖然被她說得跟迷宮似的,其實他卻一下子就知道了是哪里——就是當年她跟他拼酒的那個地方。
她心里有事,憋屈著想要喝酒,找來找去能找見的,永遠都是老地方。
于是就從那地址,他就明白了,她今日憋屈的緣由,怕不只是眼前的緣由,而是牽扯到七年前。
坐到蘭溪身旁,蘭溪已經醉得趴在桌面上,卻還半夢半醒地伸手抓酒瓶。店老板夫妻擔心地跟月明樓使眼色,月明樓就笑,輕輕搖頭,示意讓她喝。他回手不聲不響地抓過空了的啤酒瓶,示意跟老板要雪碧。將酒都倒空了,然後將雪碧給灌進啤酒瓶里去,偷偷遞給老板,再讓老板給送上桌來。
蘭溪醉著又喝了兩大口,砸吧砸吧嘴,「嗯?這酒,怎麼變味兒了?」
他就笑,「那是你喝醉了,舌頭都硬了,嘗什麼都變味兒了。」
「嗯?」蘭溪這才扭了頭看見了他,醉著眼楮問,「真的?」
他誠實地點頭,「你說你喝的辣口不?里頭有沒有氣兒?」
蘭溪也認真地又回味了下,也誠實地答,「辣!有氣兒!」
月明樓再眉目清朗地認真點頭,「那就還是酒,沒錯!」
「哦。」蘭溪真是實誠的好孩子,便也認真地相信了,抱著酒瓶子,咚咚咚再把瓶子里的酒喝干,末了還說,「嗯,好酒!勇闖天涯有點甜!」
連店家老板兩夫妻都笑了,偷偷朝月明樓豎起了大拇指。
月明樓結賬出來,蘭溪卻不依不饒地不肯上車,站在大馬路上月兌下了鞋子,兩只手一邊拎著一只,搖搖曳曳揮舞著向月明樓,「你,你是小兔崽子,王八羔子!」
月明樓汗都下來了,也只能點頭應了,「行,反正我爸媽都不在世了,我兔崽子就兔崽子,王八羔子就王八羔子吧。好了乖,咱們上車別鬧了,啊。」
「為什麼不鬧?」蘭溪跟發怒了的貓兒似的,聳起脊梁骨就蹦到一邊兒去,甩著鞋子醉叫,「我鬧關你p事!憑什麼你不讓我鬧,我就不鬧?」
月明樓只能扶額,「好。那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了,行麼?」
蘭溪轉著眼珠,防備地瞄著月明樓,仿佛怕月明樓冷不防抓她上車。她再轉眼珠去望月明樓的車。想了想,她忽然尖聲歡呼,然後光著腳丫子拎著鞋,踩上車子的機關蓋,就爬到了車頂上,盤腿坐下!
她坐在車頂上了,這回他就沒辦法把她抓進車里去了,哦耶!
月明樓只能樂,真是拿她半點法子都沒有,就仰頭望她,「小姑女乃女乃,這回你總能說了吧?」
蘭溪盤腿坐在車頂上,仰頭使勁使勁看星光滿布的夜空,忽地就「哇」地一聲哭出來,將兩只鞋子分前後都朝月明樓撇過來,「月明樓,你說,你是不是剛一回公司就給尹若打電話了?」
他只能皺眉。這個時候沒辦法跟她解釋,只好點了點頭。
「好,好啊你!」蘭溪再想找武器去砸他,卻發現兩只鞋子都扔完了。她就發了酒瘋地想要將車頂的鈑金給掰下來。
月明樓看她吭哧吭哧地使勁,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地樂,「那是整體全鋁的,沖壓成形,你掰不下來!」
蘭溪越是惱羞成怒,想了想,一眼看見了腳上的襪子。也顧不得什麼,便月兌下襪子來,團成一團朝月明樓扔過來,嘴里還罵,「燻死你,臭死你!」
月明樓接著襪子,毫不猶豫就擱自己鼻子上了,「姑女乃女乃,這能行了不?你別鬧了,跟我好好說說吧,行麼?」
蘭溪看他真把她襪子都擱鼻子上了,孩子氣地笑起來。都是小孩子的把戲啊,以為臭腳臭襪子都能成為武器。笑出來,心里的郁悶便散了些,她坐在車頂上委屈地扁了扁嘴。
「……是尹若,對不對?你怎麼好模樣能從檢察院出來了,是她想的辦法,是她去替你作證,揭發了龐家樹,所以你才得了自由,是不是?」
漫天星月無聲,月明樓立在夜風里眯眼望著蘭溪。這一刻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化作了稜角森然的天山神芒,一顆一顆全都刺在了他心上。
有時候,他情願她笨一點,至少能給他時間將一切都捋順了,好能以她最能接受的方式來告訴給她听。
「是!」此時的他卻只能倉促點頭,「蘭溪你听我說,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我知道你一旦知道了會不開心,所以我才暫時沒告訴你。」
「我就知道,就知道……」蘭溪坐在車頂上笑起來,「你以為你不說,我自己就猜不到了麼?總裁陛下您總說我笨,其實我一點都不笨。」
「對不起……」月明樓深深致歉。
蘭溪卻大笑起來,「干嘛對我說對不起?總裁,我又沒怪你。那樣的情勢之下,你哪里能拒絕這樣的幫助?再說,她甚至都未必是先告知你了,而是先去向檢察官說明了的。」
「我不怪你,真的。我是怪我自己。」蘭溪笑,高高揚起頭,不讓他看見她面上的神情,「我怪我自己總是沒能力幫得上你的忙。就算自己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可是關鍵時刻能幫得上你的,永遠都不是我。」
「傻瓜,你別這麼說!」」月明樓急了,也顧不得上自己車子有多金貴,踏上機關蓋去,扯住她的手。星月沉沉,他黑瞳深深凝望她的眼楮,「你別這麼說,听沒听見!你為了我,獨自去了瑞典;你為了我,要以一己之力獨自對抗我五叔……這些對你有多不容易,我怎麼會不知道!所以當听說這一切,听說你在瑞典暈倒,我知道我必須得趕緊抓住自由,趕緊到你身邊去!」
蘭溪用力點頭,「其實我也應該高興的。這世上能又多一個人幫你,能讓你趕緊從那泥沼里全身而退,這是我多盼望的事情……是我小心眼兒,是我雞蛋里挑骨頭,是我總是心里隔著尹若。對不起……」
「傻丫頭!」
月明樓心痛地伸手攬緊蘭溪的肩頭,「別說這樣的傻話。其實你這樣,我高興還來不及。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還像七年前一樣,為了尹若而藏著自己的感情,什麼都不在我面前表現出來,只是一個人藏起來偷偷地難過。」
「我寧願你像今晚這樣跟我發脾氣,不開心了就扔鞋子來砸我,讓我清楚看見你的情緒。所以你今晚一點都不跌份兒,你做得非常好,就正是——我心中的那朵蒲公英,是我想要的姑娘!」
「真的?」蘭溪破涕,睜著還含著淚光的大眼楮,水汪汪地望著他。
「當然了!」
兩人相擁坐在車上,頭頂明月,四目相望。月明樓輕輕用額頭抵了抵蘭溪的頭,「誒,要不我給你唱個歌兒吧?就算我賠禮道歉,哄你不哭了,行不行?」
蘭溪就想起在「月如眉」的那個晚上,他也是說要給她唱曲兒,結果荒腔走板唱起的那段昆曲,卻疼得她不敢呼吸。于是蘭溪堅決搖頭,「我不要听你唱曲兒,我听不懂!」
「我不唱曲兒。」月明樓眼角眉梢都掛滿了笑,「我給你唱流行歌曲,還不行?」
「唱什麼啊?」
月明樓促狹地笑,「……唱《看我七十二遍》,怎麼樣?」
「蔡依林那個?」蘭溪狐疑地瞅他,「干嘛好模樣地要唱這個?」
他但笑不答,一雙鳳眼卻飛過片片桃花。
蘭溪就忽地明白了,著惱地揮拳砸他——他要唱的不是《看我七十二變》,他要唱的是《看他七十二遍》才是!
媽的,在瑞典他說要做她七十二個小時,雖然他沒人家種/馬的能耐,不過他也真的是在酒店的房間里整整纏了她七十二個小時,做不動了就躺著聊天,後來還一起上網打游戲……
蘭溪紅了臉,卻也裝著不懂為什麼,翹著唇角指著他,「行,你要真心給我唱的話,那就得學著人家蔡依林,邊唱邊舞才行!」
「啊?你不會吧……」他驚訝狀,將手指頭都塞進兩邊嘴丫子里去,瞪大了眼楮做無辜狀望她。
「隨便你。反正你要是不載歌載舞,那我就不原諒你!」蘭溪繃起小臉兒來,倍兒認真,還指了指大馬路,「就在馬路上哦,不然我可不稀罕看!」
這個晚上,夜未央,所有巧合路過這條僻靜馬路的車子都有幸目睹了一場美男艷/秀。不寬的馬路,那男子眼神妖冶,將馬路中間的單黃線當做了走貓步的路線,扭胯甩肩,邊走邊唱︰
「美麗極限,愛漂亮沒有終點,追求完美的境界,人不愛美天誅地滅……女大要十八變,看我七十二變。」俊美的男子,滿身的陰柔與妖魅,看得人只覺是夜色里一只不辨雌雄的妖精。
而那個盤腿坐在跑車頂上,頭頂著滿天星光的女子,盡管眉眼不算極美,身段也稱不上嫵媚,甚至還像個男孩子一般撫掌大笑前仰後合……
他們合在一起,卻看起來這樣和/諧完美。
天地縱大,路過的人也有不少,他卻仿佛只為她一個人表演;而她也仿佛第一次,相信自己是這個天地間唯一的中心。
一曲歌舞罷,蘭溪從車頂上跳下來,踩著機關蓋便直接投入他的懷抱。月明樓笑著將她抱緊。兩人都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眼中已經含了淚。
月明樓恍惚不記得自己之前是否真的難過地掉過眼淚;而蘭溪則是終于能夠擦干之前獨自喝悶酒的眼淚,換成這一刻的歡笑。
如果眼淚真的有魔法,能讓眼淚一分鐘從悲傷變成快樂的原因,也許從來都只有一個——是因為那個「愛」字,原本那個字在繁體寫法的時候,核心的便是一個「心」啊。
——相愛的人用了心,那麼即便也曾哭泣,那眼淚也會由悲傷變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