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小鎮,美麗得仿佛世外桃源。從窗口就能看見遠處的阿爾卑斯山,山頂積雪,雪上是碧藍的天空,山下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地……美得,仿佛到了童話世界。
蘭溪將目光從窗口收回來,用心給坐在輪椅上的月慕白按摩雙腿。
月慕白的腿上搭著一條毯子,手里捧著一本書。旁邊的壁爐里熊熊燃著火光,火光照得房間內紅彤彤、暖融融,讓蘭溪即便跪坐在地毯上,也並不覺得涼。
可是月慕白卻伸手攔住了蘭溪,月家如出一轍的長眸里漾起宛如孩子般的嗔怪,「都叫你別再按摩了,你還不听話。罰你乖乖在沙發上坐好!」
蘭溪笑起來,手撐著腰,略顯沉重,卻並不笨拙騭。
這應該感謝她打小就是溪哥吧,沒被養成笑不露齒的淑女,言行舉止都跟假小子似的好處就是——身體倍兒棒,就連肚子里多了個小家伙,依舊手腳靈活,從後頭都看不出來是個孕婦。
「我沒事啦。」
可是還是拗不過月慕白,蘭溪還是被他扯著在沙發上坐下。月慕白還轉動輪椅,拿了個兩個厚厚的墊子過來,一個幫蘭溪墊在後腰,另一個放在他的膝蓋上,伸手將蘭溪的腿撈過來,擱在墊子上昴。
他將手中的書擱在一邊的小茶幾上,修長的手指放在蘭溪的小腿上,輕柔按摩。他的力道剛剛好,讓蘭溪舒服得抱緊了墊子,像個小貓咪似的咪嗚了兩聲。
月慕白听見了,笑著轉眸望她。蘭溪則不好意思地趕緊垂下頭去,下意識想要抽回腿去,卻被月慕白又捉緊。
月慕白氣息平穩,面上平靜無波。蘭溪想躲,卻在月慕白的氣定神閑前不好意思起來,只能呼了口氣,放松下來。
「小腿的浮腫又嚴重了些。明天我要與醫生聊聊,看是否應該幫你適當補鈣。還有你晚上也有些睡不好,應該是因為電解質的緣故產生了抽筋。」
「我哪里有那麼嬌貴啊?沒事的。越在乎就會讓自己變得越軟弱。」
蘭溪想起爹給她講過的故事。爹當年跑路跑到過內蒙大草原去,說牧民的女人啊那叫一個強悍,即便是懷孕了一樣要騎馬放牧,等到要生了的時候,下馬在路邊的草叢中就能生下孩子……爹說,也只有這樣強悍的母親,才能孕育出歷史上成吉思汗那樣勇猛的戰士。
蘭溪覺得爹說得對︰只有堅強的母親,才能養育出堅強的孩子。所以她絕不能對現實示弱,她要健康強悍地面對一切,她要成為孩子第一個榜樣。
蘭溪抱著墊子歪了歪頭,「本來是我該照顧你的,結果反倒成了你在照顧我。我沒事的,你放心吧!」
月慕白笑,「雖然受傷的那個人是我,但是我這雙腿已經被醫生宣告就這樣了,所以已經算做是傷愈了。你卻不一樣,你現在是你女人一生中最應該坦然接受照顧的時段。因為你被照顧的不是你自己一個人,還有寶寶。」
蘭溪與月慕白落地歐洲,蘭溪已經破釜沉舟想了許多辦法,一旦肚子顯懷,她可以豁出去跟月慕白撒謊,說是跟外頭什麼男人生的也好;卻沒想到當她宣布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月慕白卻欣喜得落下淚來,當著診所里那麼多人的面,坐在輪椅上便將她抱起來,說,「我們終于有孩子了。謝謝你,蘭溪。」
他轉動著輪椅,還能抱著她轉圈,蘭溪被嚇著,更被他的話給驚著。他卻坦然地笑,「你是我未婚妻,而且我又那麼愛你,于是我們有孩子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在我被宣判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時候,TA來了,給了我新生的勇氣和希望。」
「可是……」蘭溪不忍心這樣欺瞞他。
他卻笑,伸手握著她的手,說,「蘭溪你是怨我忘記了他是什麼時候孕育下的麼?不是我故意,是那場車禍也許讓我忘記了些事情——蘭溪你別生氣,我發誓會用盡我余生所有的力氣,愛他,陪伴他,保護他。」.
月慕白的話顯示出他越來越進入父親的角色,就連他近日手上看的書都從藝術品鑒變成了育兒類書籍,蘭溪越發有些不自在,便抽回腿來,指著壁爐,「木頭要燒光了,我再去取些來。」
月慕白卻伸手按住她,「你別動,我去。這是男人的工作。」
「可是!」蘭溪驚呼。
月慕白靈活轉動輪椅,到了門口,回頭孩子氣地瞪她,「怎麼,想提醒我,我是個癱子麼?再沒用的癱子,也必須要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妻兒才行。」
他說著伸臂支撐自己的雙腿站起,熟練撐起擱在門邊的拐杖。頎長的身子雖然緩慢,卻並不笨拙地準備打開門去。
蘭溪趕緊追上來,將厚厚的大圍巾給他纏在頸子上,「外頭下雪了,你小心些。」
「放心。」月慕白笑,伸手揉了揉蘭溪的發頂。
她的頭發又剪短了,依稀又是舊日的模樣,柔軟的短發不听話地蓬松卷翹起來,就像一朵會行走的蒲公英。
這是劉玉茹的建議,說懷孕了就應該剪短了頭發了。一來懷孕了總是容易流汗些,長頭發便髒得快;二來有了肚子的話,就不方便彎腰去洗頭了。
蘭溪開始沒吱聲,可是劉玉茹也真小強,每回來電話都說,沒完沒了地說……後來蘭溪還是禁不住這個折磨了,就給剪了。
頭發再寶貴,也寶貴不過老媽這三不五時的越洋電話費;就算她心知肚明,老媽能這麼糟蹋的錢,一定是爹給出的,那她也不能這麼讓爹當冤大頭啊。
——這是蘭溪說給月慕白听的理由,月慕白听了就笑了,說劉玉茹說的有道理。孕婦的新陳代謝速度快,頭發短一點的確是方便的。
其實蘭溪剪了頭發的原因,是那個晚上忽然做了個夢。夢里是一片夏日里的草原,她仿佛是小紅帽的裝扮,穿著裙子提著籃子蹦蹦跳跳地走在草地上。天那麼藍,陽光那麼暖,心情那麼好。她便去辣手摧花,一路摘了許多花兒放在籃子里;最後還是看上了草地上星星點點的蒲公英。
她去摘,結果那蒲公英一下子就變成了小女圭女圭,沖著她嬌憨地笑——她邊拉著小女圭女圭的手,快樂地在草地上蹦啊跳啊,荒腔走板地唱著各種歡樂的歌兒,好像連《最炫民族風》這樣的最佳廣場舞配樂都給唱出來了。然後——然後她拉著小女圭女圭的手,一起奔向了遠方。在那天地交界的地方,立著一個男子英挺的背影……
然後她在半夜就醒來了,第一次明確地感知到了,肚子上正有某只小手或者小腳丫在砰、砰地動!
她坐在夜色里,沒敢開燈,仿佛怕驚動了那小家伙一般,伸臂擁緊了肚皮,笑著落下淚來……
那個夢仿佛想要告訴她,她的孩子也是小小的蒲公英吧?于是她開心地簡短了頭發——只是不想細問自己,那個晚上她在夢里,究竟有沒有喊出那個人的名字…….
月慕白出去取木頭,管家席勒太太便笑著走來說,「太太,先生對你真好。自從知道太太有孕,先生什麼活都不讓太太做,他自己搶著去做。幾乎不敢相信,先生自己也是重傷初愈的人,而且雙腿還……」席勒太太不忍心說下去。
蘭溪點頭,「沒事的。雖然醫生已經宣判了他雙腿的死刑,但是他的精神狀態依舊這樣好,那就沒關系了。」
來到歐洲養傷加上復健,四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蘭溪開始堅持自己來照顧月慕白,直到肚子顯懷不方便了,這才聘請了管家。席勒太太曾經在香港做過英文教師,能夠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于是成為了他們的管家。
所以這四個月來蘭溪一直很忙,忙到讓自己根本無暇去追憶前事,更無暇去猜測中國那邊又發生了什麼。
家里有了席勒太太的幫忙,月慕白又向中介公司聘請了廚子、園丁、婦兒科的保健醫生……蘭溪一下子閑下來,除了每日月慕白會陪著她一起散步、听音樂、讀書之外,蘭溪還要強地報了一科企業管理的課程。
她不想讓自己閑下來,怕自己會管不住自己而胡思亂想。
蜘蛛那邊還不斷有郵件的往來。每次看見蜘蛛按捺不住地提到月明樓又跟尹若怎麼怎麼樣了,蘭溪便主動克制著自己跳過那些語句——盡管,她明白蜘蛛這樣說,已經是顧慮到了她的感受而用力輕描淡寫過的。
這個世界那麼大,這個世界上的人那麼多,她卻暫時什麼都必須放下——她現在唯一要做好的事情,就是讓自己心情愉悅地孕育好自己的寶寶。就算天塌下來,她也要給孩子撐起一片保護傘來。
除此,便什麼都不重要了.
月慕白從外頭進來,披了一身的雪。蘭溪連忙起身去幫他拍打著,他笑,寵溺地凝著她,「又忘了自己的身份,還這麼蹦蹦跳跳的。」說著將手里的一疊郵件擱進蘭溪手里。
原來他還順道去取了郵件。他去將木頭填進壁爐去,蘭溪則好奇地打開桌子上的郵件。
大多數是當地商家的廣告冊。這些東西在別人眼淚是垃圾郵件,可是蘭溪卻喜歡看。她英文不好,于是每次出去買東西都會被難住。她後來偶然發現廣告冊上用清晰的圖片和文字標注著當地商家的商品,于是開始將廣告冊當做是學習日常用語的教材。
于是家中就也養成了習慣,無論是誰去取郵件,都會將它們首先交到蘭溪的手中。
蘭溪一封封拆開郵件,卻被其中一封給迷惑住——看樣子信封里頭是一幅畫的,可是那畫技要麼就是太拙劣,拙劣到讓人根本看不出那畫的是什麼;要麼就是另個極端,是那人的畫技太高超,高超到讓凡夫俗子一時領會不到人家精神的精髓……
反正蘭溪前看後看左看右看了,除了看見是白紙上若干個眼色的蠟筆道道,然後就實在是看不懂畫的是什麼了。
蘭溪想了想,嗯,或許這就是人家歐洲流行的抽象畫派吧?就連廣告頁也畫成這個畫派呢,的確有些匪夷所思。她便將那廣告頁放下,可是當手指不經意掠過那彩色的道道時,她卻微微一怔。
如果是廣告彩頁,應該是印刷品才是吧?那麼筆道的觸感就應該是平滑的——可是蘭溪分明感覺自己的手指還觸模到了蠟筆特有的油膩觸感啊!
蘭溪將彩頁又舉到眼前看,她的感覺的確是沒有錯的,不是印刷品,而應該是手繪品!
蘭溪便忍不住笑了,哇,歐洲的廣告商都認真到連每張廣告彩頁都手繪的程度了麼?歐洲的人工很貴的哎,他們干嗎要這樣?
不過卻也因為這樣的與眾不同,讓蘭溪將這蠟筆畫留下來,沒有與那些廣告冊頁一起放進廢紙簍里。將蠟筆畫放回原來的信封時,蘭溪還下意識看了看信封上的郵戳。是來自本地的一間廣告公司的出品,郵戳和時間都是本地的。
「在看什麼?」
月慕白處理好了壁爐,轉著輪椅過來,笑著問。
「沒有什麼。」蘭溪將蠟筆畫擱在郵件底下抱上樓去,「都是廣告郵件,我挑幾封還有生單詞的留著。」
「蘭溪。」月慕白伸手握住蘭溪的手腕,「今晚華人社團有新春party,給咱們發了邀請函。一起去吧?」
蘭溪猶豫了猶豫,看著月慕白眼中的光芒,終于還是點了頭,「好吧。」
來到歐洲後,蘭溪和月慕白一直深居簡出,四個月的時間幾乎沒怎麼見過人。蘭溪知道月慕白是個性子安靜的人,本不喜熱鬧,月慕白接受華人社團的邀請卡,為的怕也是她——他怕她會寂寞.
晚上跟月慕白一起到了party的現場,華人社團的幾位領袖都親自來迎接。
其實這不是因為他們知道了月慕白的身份,而是感念月慕白為華人社團做的貢獻。蘭溪小心地對外隱瞞了月慕白的身份,只說月慕白是位自由學者。月慕白雖然不喜熱鬧,卻主動承擔起了教授華人社區的孩子們古文與書法繪畫的課程。這邊的華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移民,雖然還能頑強地保持著中國人的一些傳統,但是對于文化的流失很是無力,月慕白的到來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月慕白也潛心創作了幾幅畫作,在慈善拍賣中拍出了很好的價錢,全都被他捐獻給當地的華人社團……于是他在華人社團中的聲譽也悄然鵲起。「終于得見月太太。果然是位佳人。」社團領袖與蘭溪握手,迭聲夸贊。
蘭溪便紅了臉,有點不知所措地望月慕白。拜托,她從小到大不是被尹若的美貌蓋住,就是被賀雲的光芒遮蔽,好像這還是頭回有人夸贊她的相貌。
月慕白仿佛明白她的局促,伸手握緊了她的手,含笑仰首,「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從前是,未來也永遠都是。」
「月先生月太太真是伉儷情深。」大家都贊。
「沒想到,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還能帥得這樣吸引人。」蘭溪听見有兩個華裔女孩子走過去,低低地竊語著。
蘭溪便也微微笑起。的確是的,這樣的月慕白讓她也是刮目相看。原本以為被醫生宣布了將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月慕白會消沉,甚至發生輕生等各樣的狀況;那個剛剛宣布完的夜晚,蘭溪擔心得抱著條被子坐在月慕白的房間門口,守了整整一夜,卻沒發現里頭有任何的異樣。
當晨光初起,蘭溪偷偷拿著鑰匙打開了房門去偷看,卻見月慕白好好地睡著,面容平靜,甚至唇角還勾著淡淡的微笑,仿佛正做著一場美麗的夢。
如今坐在輪椅上,非但不會減損他半點氣質,反倒讓他原本就沉靜的氣質更加沉穩。有一點點像歷經時光的檀香,歷久彌醇。
「賢伉儷的寶寶幾時出世?」那邊還在寒暄,「名字已經取好了麼?」
月慕白含笑轉眸向蘭溪望來,仿佛征詢。
蘭溪便咬住了舌尖兒,深深垂下頭去。
孩子的名字,還是要她自己來取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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