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你回來了?」
是佣人看見了,急忙出聲招呼,也算是給里頭那三個人一個知會。舒殢獍
鄭明娥听見了,便神色一收,眸中又是平淡無波,抬頭望向門口。
月慕白轉著輪椅側了側身,轉頭去望立在光暈里的月明樓。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看見他雙瞳深如古井。
蘭溪盡量不著痕跡地吸了口氣,這才抱著孩子轉身,迎著來自門口的日光和目光,微微點頭,「是總裁回來了。纊」
「嘁。」
他冷笑了聲,並無溫度,將手里的公事包交給佣人,這才懶洋洋邁著步子走過來。整個身子從逆光里點點析出,漸漸能看清了眉眼。
依舊是那冷魅清雋的男子,一年沒見,只覺他身上宛如有月光環繞,更耀眼,可那光卻也更清冷,有明擺著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勢徂。
他一雙狹長鳳目輕輕冷冷朝蘭溪瞥來,「喲,原來是杜蘭溪。久違了。」
說著又垂眸望了一眼月慕白,「只是不知道,五叔現在希望我怎麼稱呼杜蘭溪呢?」
月慕白一皺眉。
月明樓又轉眸望向鄭明娥,「祖母大人是決不允許我隨便抬舉人的,所以我可不敢亂叫,沒的若是叫錯了,祖母大人又要不依不饒。」
他的話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說畢便清清冷冷地乜斜著瞟著蘭溪的反應,仿佛嘲弄。
蘭溪便笑著迎上,「總裁又何必這多糾結?我是杜蘭溪,從前是,如今是,未來也是。總裁便直呼我的全名就好了,直截了當。」
「小樓你這個時間不去上班,怎麼會跑到這邊來?」鄭明娥截過話茬兒,冷冷睨著月明樓。
月明樓抱著手肘,輕輕地笑了下。蘭溪感受到他的目光從她頰邊滑過,雖然一閃即逝,卻刺得她有些疼。
——他不說話,他故意不回答鄭明娥的話。
可是這沉默,卻成為另外一種回答。驚得蘭溪有些心驚膽戰。
還是月慕白出言打了圓場,「母親,時間還早。小樓這也是听說我們回來了,理應來見一見。」
月明樓這才啟唇清冷地一笑,「原來月家的親情團聚時,我月明樓總是多余的人啊,就連想回來見見面,都被祖母大人視作不道。」
「大清早晨的,你又在這里放什麼厥詞?」
樓梯頂端傳來月中天老爺子的語聲,「從前你嘴上沒把門的,我們當你是小孩子就也都不計較了;如今小花兒回來了,哪里還有你童言無忌的份兒。」
月中天老爺子拄著手杖,一步一步緩慢往下走,老爺子更清減了些,可是罵起月明樓依舊字字到肉。
月明樓面上紅了紅,「……他叫,小花兒?」
對于孩子的小名,估計地球上所有人都會詫異一下子。可是月家上至二老,下至佣人都忍住了,因為不想暴露出對這孩子格外的注意,也不想讓自己顯得大驚小怪吧。可是這個渾身披了一層清冷氣質的家伙,卻直接問出了口。
蘭溪瞟了他一眼,「是啊。」
語氣輕蔑而篤定。意思就是——你管的著麼?關你p事啊?
月明樓眯起眼楮盯著蘭溪,月中天老爺子輕咳了聲,「倒也是個不錯的名字。不說別人,我小時候還被當過女孩子養,扎過小辮子,穿過裙子,臉上也抹過胭脂。」
大家一听都驚了,鄭明娥老太太更是登時滿面的通紅。
月中天老爺子見多不怪了般,緩緩講著︰「……我們家祖上是書香門第,男孩子普遍身子骨弱些。到了我這一輩,我父母膝下竟然只得我一個兒子。早年上頭還有個哥哥,結果十三歲上便夭折了。父母擔心我也養不活,于是將我當做女孩兒來養,說是騙過牛頭馬面去的。」
鄭明娥凝著老伴,目光不自覺地柔了柔。想當年她第一回見著月中天,便是看見他女裝的模樣。後來她爹說要將她許配給月家,鄭大小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折騰了許多日子,就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嫁給個女里女氣的丈夫。
後來,她出了性命的危險,卻是那個看上去柔弱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月中天將她救下——也由此成就了一段姻緣。
月中天輕輕嘆了口氣,「于是我倒是贊成這孩子叫小花兒的。不求別的,只求他平平安安,健康長大。」
月中天老爺子這樣一說,月慕白便落下淚來。
蘭溪也是抱緊了孩子,由衷向月中天鞠了一躬。其實她心里的願望便也不過如此,沒想到這點掩蓋起來的想法,還是被月中天老爺子說透了。
月明樓則蹙眉看月慕白面上的淚痕——按說,月慕白不至于這樣善感才對,怎地就至于這樣流了淚?
月慕白知道月明樓在觀察他,擦了淚痕抬眼瞪月明樓一眼,「如今我坐在輪椅上,容易多愁善感些,這都不行麼?或者你要趁機笑話我一下,你隨意。」
「哈!」
月明樓冷冷揚眉一笑,「算了吧五叔。如今你坐在輪椅上,其實非但不見弱,這反倒成了你一件更有效的武器。自此後任憑誰都不能隨便再跟你說一句不好听的,否則就成了欺負殘障人士,是不是?」
月明樓說完,不等月慕白反應,再懶洋洋轉眸斜睨蘭溪,「以杜蘭溪的水平,能給她兒子取出這麼難听的名字,我倒是都不意外。」
「我之前驚訝,不過是納悶兒五叔竟然也能忍受這個難听的名兒——畢竟五叔學富五車啊,怎麼跟杜蘭溪這個半文盲相比?」
蘭溪氣得手都微顫。剛想反唇相譏,不料小花兒卻忽然哭了起來。
還是孩子更重要,蘭溪跟月慕白手忙腳亂地照料孩子。蘭溪紅了紅臉,「听他這個哭聲,怕是尿濕了。月老師你抱著孩子,我給他換紙尿褲。」
蘭溪回頭到沙發上的背包里去找紙尿褲,留出空當來,滿臉跩色的月明樓也終于還是忍不住湊過去看。不成想躺在月慕白腿上的小花兒瞧見了月明樓,忽然朝他伸出手去——
全家人都忽然沉默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能尷尬地望著月明樓。月慕白嘆了口氣,「小花兒這是找你抱。小樓,不管五叔我方才說了什麼話惹你不快了,你總不會也記恨小孩子吧?」
月明樓薄唇扭了幾扭,遂桀驁地笑了聲,「抱就抱,又能怎麼樣。」
他將小花兒接到手里,兩人面對面,四眸相對。
蘭溪的心就都揪起來了,坐在沙發那邊,手里捏著拿好的紙尿褲,卻遲遲不敢起身走過來。她真的是想,好好看一眼小花兒與他的第一次四目相對。
她不敢走過來,擔心自己修煉的段位還是不夠,在那老得成精的月中天和鄭明娥老兩口面前,更何況還有一個眼光如毒蛇的月明樓,她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出神色來,于是她只能這樣遠遠地坐著,近乎絕望地旁觀著。
這樣微妙的一刻,幾乎讓人屏住呼吸的一刻,那不知愁的小花兒竟然咯咯咯地大笑了起來!
小孩子的笑有時候來得讓大人莫名其妙,更能持續的時間長久得讓大人跌破眼鏡——就連冷漠如月明樓,都有點忍不住湊近了去看這小家伙究竟在笑什麼。
難道笑他臉上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或者是他哪個冷漠的神色卻被小東西誤讀成了在他在故意逗樂?
月明樓剛將臉移近——整個世界忽然就靜了下來,一線熱泉拋起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兜頭蓋臉朝他灌溉而來……
「哎喲!」席勒太太帶著英語腔的驚呼聲傳來,隨即忍不住大笑起來。
月家幾個人面上用力保持神色如常,卻也被席勒太太給影響到,終究還都是一點一點地透露了出笑容來。
月明樓氣急敗壞地將小花兒扯遠,驚聲尖叫,「杜蘭溪,是你故意的吧?你不敢回擊我,就讓你兒子尿我一臉!」
蘭溪壓住心底的酸澀,起身淡然走過去,「總裁失言了吧。誰說我不敢回擊總裁?如果我要回擊,根本用不著讓我兒子動手——更何況,是這樣珍貴的童子尿,總裁不覺得是福祉,竟然還好意思這樣大驚小怪,真是替我小花兒不值。」
月明樓被噎住,張著嘴瞪蘭溪。卻忘了他掛著一臉的童子尿呢,這一張嘴,溫熱的泉水得了空隙就流淌進去……
「呸呸呸!」月明樓好懸哭了。
蘭溪伸手接過小花兒來,將他放在沙發上換紙尿褲。小花兒渾然不知自己做了錯事兒似的,依舊手舞足蹈地在咯咯咯大笑,仿佛他眼中的世界這樣美好,而他面對著的人,都是這樣慈眉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