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記憶和疼痛,就像這毫無預兆地從天上潑灑下來的急雨,兜頭蓋臉砸下來,一下一下地疼。舒殢獍
蘭溪抹了一把臉,已經分不清面上的水,究竟是傾天而降的雨水,還是她不知不覺爬滿了面頰的淚水。
可是她沒時間繼續去疼痛和哭泣。在倏然劈開的電光里,她的腦袋里也仿佛被劈開一道道縫隙,有閃亮的光,穿過時光的壁壘,明晃晃地透過來。
「爹你說你手里當年山頂上的監控錄像?」
「是啊。賭車賭得大,我怕那幫兔崽子有私底下的動作,我就在全線都安了監控。縭」
「……爹,你跟我說實話,你看見沒看見小天跟尹若在一起?爹你這次必須掏心窩子地跟我說實話,你究竟有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
杜鈺洲被問得一愣,「他們兩個在一起是早上的事,我那個時候跟在你們這幫孩子的後頭也一起去上了山,所以我倒是沒看清楚那些事。」
杜鈺洲倒是從來都沒仔細想過這一節,憑他對小天早有的成見,他認定了小天跟尹若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更何況尹若哭得那麼梨花帶雨,而且坐墊上還有她的血…醢…
蘭溪心底一亮,「爹你給我找去,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也把當初的錄像給我翻出來去!」
杜鈺洲登時作難,「溪哥,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未必就留下來;就算有留下來的,這麼些年哪兒能想的起來是存在哪里了!」
「爹,我求你。」蘭溪握緊了電話,「您幫我,行不行?這是很重要的事,非常非常重要!」
爹看見了小天在暴雨如瀑的夜晚強抱了她,爹以為是小天在故意報復,可是爹不知道的是小天在那個晚上很是奇怪,分明是被人下過了藥的——如果能查到當年是誰下的藥,也許那件事的真情還另有版本。
如果一切都不是小天自己承認的那樣;再如果,如果真的也與爹無關——那該多好……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當年最有力的證據,那麼月明樓的案子就有可能發回重審,那麼說不定能就此月兌了罪也說不定。
蘭溪雖然走神記掛著重審的事情,可是爹在電話那頭的停頓,也一樣沒有逃過蘭溪的耳朵。
蘭溪在閃著電光的雨水里,冷靜地抹了把臉,「爹你今天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有什麼,索性今兒一遭都說出來吧。」
「今兒都說出來了,不管怨你恨你,你總歸還是我親爹,萬事我還都會想辦法轉圜回來;可是如果你今兒還有什麼故意藏著掖著想要瞞著我的,那我就也在這電閃雷鳴里發個誓——就讓我替爹你死了吧。」
「不是都說雷電會劈死有罪的人嗎,我舍不得您死,那就讓我這個當閨女的,代替您贖了罪吧!」
「溪哥你說什麼你!」杜鈺洲全身顫抖起來,「爹不許你說這些話,你听見沒有!」
「你爹我這個人,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道兒上混了這麼多年,傷人害人的事兒沒少做過,能活到這個年紀,還能看見小花兒出世,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還有一點放心不下的,就是想看見溪哥你能好好兒的。」
「所以就算要有報應,也只能是報應在我這把老骨頭身上,絕對不能是你。溪哥你听見沒,啊?」
杜鈺洲仰頭,望著漫天流過的電光,「老天爺你听見了沒有,啊?有罪的是我杜鈺洲,要遭報應的也是我杜鈺洲,你不許听我那閨女的胡話,千萬不許報應在她身上。」
「爹!」
蘭溪大哭,從樹影背後跑出來,奔到杜鈺洲跟前兒,伸手抱緊了爹,「爹你也別再說了,別說了。我舍不得他出事,我也一樣舍不得您出事。我左右都是放不下,我寧願死了的那個人是我自己,讓我一個人扛了你們兩個人的事,讓你們兩個都能好好地活著就好,就好啊……」
「丫頭你別說了,別說了!」
杜鈺洲捶胸頓足,「我千方百計攔著你,不讓你跟月家人在一起,就是怕踫見今天的為難。結果千算萬算,卻終究還是沒能算明白,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爹我也後悔啊;可是後悔卻已經晚了,我只能一步一步地繼續往前趕,是再沒有回頭路的了。」
蘭溪盯著杜鈺洲,「您老跟我說實話,監獄里安排的人,是不是您干的?」
杜鈺洲用力搖頭,「真的不是我。庭審那天,听說他竟然自己認罪,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爹我是不是好人,可是我還沒有惡到還會做這樣的事,溪哥你信我!」
蘭溪抹掉眼淚,盯著杜鈺洲的眼楮,終于點頭。
仰頭迎著漫天的豪雨,蘭溪緩緩綻放了笑顏——這件事不是爹做的,那就好;至少可以證明,還是另外有人要害月明樓的。而這個人不是爹,那麼就有可能說明,當年的事也許與那個人有關。
豪雨傾盆,月慕白親自轉著輪椅,手上擎著雨傘,手里拿著另外一把雨傘。
是老範通知了家里,說蘭溪半路下車,站在雨里。月慕白沒讓家人送傘出來,他自己來。
結果看見蘭溪與杜鈺洲父女抱頭痛哭。月慕白這個時候不能上前去,便避在轉角處,垂下頭。天上的風雨落下,打在月慕白的傘上沙沙,听上去有一點點像是江南養的蠶,夜里偷偷地一同咬響桑葉的聲響。
月慕白松開手,任憑手中的雨傘跌落地面。雨水如被爆炒的豆子,唰唰跳響,轉瞬便將那柄傘盡數吞沒在水意中。
他既然不能將雨傘送到她手中,又不能親自擎著傘幫她遮在頭頂,那麼他又豈能獨自蔭蔽在這傘下,逃過風雨淋灕?
他既然不能在她痛哭之際將她抱入懷中,他既然已經沒有辦法幫她擋開那些欺身而上的疼痛,那麼他又怎麼忍心獨自擎著這一柄雨傘?
放開這雨傘,任憑風雨傾天而下,他坐在雨中,反倒開心地笑了。
至少他能與她同苦,至少他能體會到她周身的濡濕,這便足夠了。
一場豪雨,縱然再大,與一生的漫漫時光比起來,不過是一瞬彈指;而他能這樣陪著她同甘共苦的機緣,怕也不會比一場豪雨更長。于是他對這一場雨、這一身濕,非但不以為苦,反而甘之如飴;不盼著早早結束,卻希望就這樣永遠都——不要停。
第五監獄,夜半更深。
早已過了探視的時間,監獄里自然更不許有人在大半夜的來探視監犯,可是凡事都有特例,今晚的特例就在這個來探監的人。
容盛。
所以你看,規矩再嚴,不過都是死的;而人才是活的。這事兒要是放在普通看客的眼里,定然會說︰嗯,容家的公子嘛,自然是可以拿規矩都不當規矩的。
容盛本身倒的確是這個脾氣,可是這次他來,倒不是為了證明「我爸比李剛還牛叉」的;他選在這個時候來,是為了掩人耳目的。
大半夜的,月明樓被從號里提出去,就算同一個號里的監犯,也只會以為他是被提審了;不會有人想到是外頭有人來探望他。
容盛身份的另一重特殊,還在于他可以跟月明樓面對面地坐在一個屋子里,而原本應該站在一邊監守的警官都沒敢立在一邊兒,而是退了出去,還將房門給他們二位好好地關嚴了。
警官向外走的過程里,容盛眯著眼楮好好兒地打量了月明樓一番,笑得像是撿了個寶貝,「從前他們都說咱們倆是並稱‘花容月貌’的,我一直不服氣,心說你月明樓就算也是個美男,不過比起我來還差點兒。嗯,今天一看你這胖頭腫臉的,就更遂了我的心願了。」
「唉,真想就這麼帶著你出去溜達一圈兒啊,看日後誰還敢厚臉皮地把咱們倆並稱成‘花容月貌’了。」
「嗤。」
月明樓揚著下頜,乜斜著眼楮笑望容盛,「你這麼愛美,你怎麼不去參選香港先生啊?要不就去‘星跳水立方’,穿著小褲衩,露著子彈袋似的月復肌,大庭廣眾之下走來走去,360°無死角地迷死女粉絲……我友情贊助一最貴的比基尼泳褲給你。」
「我呸!」
容盛懊惱得一拍桌子,「好啊你這家伙,在獄里蹲了這麼些日子,還沒殺了你的脾氣啊!」
月明樓笑,轉著眼楮看著自己微微有些浮腫的手指尖兒,「我月明樓進牢里呆了這麼幾個月,如果就這麼簡單地被獄里的手段磨沒了脾氣,那我還是我月明樓麼?」
只有那個傻瓜擔心得當場險些沒落下淚來,急急忙忙就轉身走了。她是怕她自己在他眼前哭出來,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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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