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農民收獲的季節,也是各省評定下屬官員功績上奏朝廷的時間。
曾福是山西巡撫曾國荃的老親兵,且自幼長在曾家,與曾國荃打小玩泥巴一起長大,後跟隨曾國荃南征北討,一直侍奉在其左右,現在年過五十,曾國荃念曾福勞苦功高,又是總角之交,除了曾福的奴籍,賞了一份宅子和百畝良田,本意是讓曾福在湖南老家與兒孫共享天倫之樂,但曾福有自己的小九九,跟著曾國荃來到山西,做起了巡撫衙門的門伯。門房中的四個門丁正圍繞著曾福雲天霧罩的東侃西拉。
一名胖門丁道︰「都說宰相門前五品官,咱們福爺怎麼說也得是個六品吧!」另一名瞪巴著老鼠眼的門丁接口道,「那是當然的嘍!曾大人現在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咱山西這一畝三分地上,只要曾大人咳嗽一聲,全省都得哆嗦,福爺一哆嗦,那太原就快地崩了。福爺,您說是不?」
曾福樂呵呵地道︰「咱家九爺(曾國荃排行老九)威名遠播,我不過是沾了九爺的一點點小光罷了。」
胖門丁心道,還小光呢,山西誰不知道要進巡撫衙門的大門,必須先過曾福這一關,少則五兩十兩,多則百兒八十兩也不在話下,一年下來不知道被這老東西收了多少銀子,听說前段時間又在老家購置了五十畝良田,女乃女乃地,兄弟幾個連口湯都沒見過。臉上卻堆滿笑容道︰「福爺那也是打小就跟著曾大人走南闖北,勞苦功高,這些個當官的孝敬您不拿誰又能拿?誰又拿得起?」「對對,福爺,當年您跟隨曾大人打長毛破江寧府,這些事再給兄弟幾個講講。」
曾福捋弄唇邊稀疏的胡須,自以為有些雅度,笑道︰「行,那我再給你們幾個小兔崽子講講當年的事情……」
一時間,門房內講的人精神抖擻唾液橫飛,听的人全神貫注滿堂喝彩。
一名衙役快步進入門房,氣喘吁吁地道︰「福爺,快,曾大人馬上回府!」
「哦?!」曾福停止演講,收起二郎腿,對正在擦拭額頭上唾液的胖門丁道,「二蛋,通知里面準備茶水煙具。」二蛋有模有樣地打個馬千,「喳!標下得令!」在眾人的大笑聲中跑到里宅通知。曾福忙令眾門丁打開大門分列左右,仔細檢查眾人的站姿及門前四周一番,方才畢恭畢敬地守在門口。
「 —— ——」數聲開道的鑼聲傳來,抬眼看去,是四名大漢抬著兩面大鑼,威風凜凜的鑼手分立兩邊不時敲打。緊接著是八面被衙役高舉的牙牌,牌上寫著「肅靜」、「回避」等字樣,在牙牌之後是一頂綠呢八抬大轎,數十名挎刀親兵團團圍住。
「落轎——」隨一聲叫喊,綠呢大轎緩緩落在巡撫衙門門前,高高瘦瘦的曾國荃跨出轎來,掃視一下全場,曾福討好地迎上前去道,「九爺,您老回來了。」曾國荃點點頭亦不答話,轉身走進巡撫衙門。曾福拉住一名衙役問道,「九爺今個又遇到什麼煩心事?」那衙役附在他耳邊悄聲道,「今天曾大人又與太原的大戶商議募捐賑濟,結果只有喬家和曹家各出了兩萬兩的大頭,其他的大戶才總共不到一萬兩。」曾福點點頭,皺眉道,「這也難為了九爺和這些個大戶,朝廷才撥那麼點銀子,大戶們已經捐了六次了,唉!」那衙役搖搖頭,告聲罪進入衙門。
曾國荃步入客廳中,威儀難掩雙眉間的焦慮,山西大旱已經近一年,朝廷一共撥了二十萬兩銀子,各州府上報的情況都是赤地千里、災民無數,依靠朝廷下發的官憑湊了六十多萬兩,在江南收購了一些糧食,來回的人工和車耗馬嚼費去了一半,剩下的只夠太原府過冬用,各地沒有錢糧,征不到民夫挖井,頭疼,到處都是頭疼事。待曾國荃坐到椅子上,兩名女佣各拿一只小凳走到曾國荃腳邊,將曾國荃的官靴月兌去,腿腳擔在凳子上輕捶細捏。
府衙的師爺手持一本賬冊走到曾國荃面前道︰「大人,這是各州府近日的孝敬,請您過目。」
曾國荃接過賬冊,眯眼瀏覽︰太原府敬銀三千兩,狐皮大氅一件;平陽府敬銀三千兩,青田玉觀音一尊;汾州府敬銀五千兩,陳年汾酒一車……賬冊的最低端寫著,朔平府敬銀二千兩,萬民傘一把,時令瓜蔬兩車。皺眉問道︰「朔平的知府到任了?」
師爺道︰「還未赴任,听說楊大人在江西听聞北方大旱,一直稱病不願赴任。朔平府的孝敬都是同知劉松齡大人親手準備的。」
曾國荃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唯唯諾諾、多言多慮的形象,道︰「這個劉松齡當年在老大帳中行走,充當書案,倒也是我湘軍的老人了,大哥念其為人忠厚踏實,保舉到山西做了六品的道台,七八年過來,還是個從五品的同知,看來劉松齡還是只會磕頭辦事,不能堪當大任。萬民傘不看也罷,都是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照慣例束之高閣吧!時令瓜蔬,虧這劉松齡還是湘人,不知本官吃不慣山西的南瓜?都拿下去分給下人。」
師爺笑道︰「大人事物繁多未及細察,劉大人送來的瓜蔬中並無南瓜,倒是新鮮辣椒有一車之多。」
曾國荃急問道︰「你確定是新鮮的辣椒?」
「屬下怎敢欺瞞大人?」
「去,拿一些與本官看看。」待下人取來幾個辣椒,曾國荃接到手中仔細觀察,色澤鮮艷、果實飽滿,掰開辣椒,里面白花花的種子充分證明這確為新近采摘下來的。曾國荃奇道,「各地大旱,近乎顆粒無收,朔平如何能產出新鮮瓜蔬?」
師爺道︰「前段時間劉大人曾報稱朔平府化霧取水解決旱情,看來已見成效。」心中卻為劉松齡捏了一把汗,劉松齡送了他一千兩銀子,讓他在曾國荃面前多多美言,念在同鄉一場的份上,師爺答應了下來。
曾國荃這才想起兩個月前朔平府報知聚霧取水,解決了飲用水和部分田地用水,當時省城的官員皆不相信,布政使還道是劉松齡嘩眾取寵,要進行處置,曾國荃念及劉松齡是湘系老人,雖與布政使在朔平開米店的親戚起了一些沖突,但也是情非得已形勢所逼,被他壓了下來,還寫信訓誡了劉松齡一番。現在看來劉松齡確實是干了一件令他看得上眼的事,曾國荃收起雙腳擊掌稱贊,決定親自到朔平去看一看。
九月中的呂梁山秋高氣爽,草甸和雲杉已經變得枯黃,只有松樹依舊長青不息。劉摩站在紫荊山山腳的一處空地上,四周站著王捕頭、張桂及一些百姓。此時秋忙已畢,張宗禹遠去四川,張桂留了下來,近來情緒低落,劉摩在想法設法開導他,帶他讀書下棋、出門散心、談古論今,這不,劉摩又開始賣弄他的古經,引來一大幫子百姓前來圍觀。
劉摩講的是劉墉與和珅的故事。
傳說有一年的秋天,乾隆皇帝帶著一幫子人到居庸關一帶去行圍射獵。隨行人員除了親王、駙馬外,還有大學士劉墉。這劉墉是誰?那就是大名鼎鼎、嫉惡如仇、貪官污吏的死對頭劉羅鍋。早晨路過清河的時候,但見河水緩緩地流著,水清見底,河底里的小石頭子一粒一粒的看得清清楚楚。劉墉一邊看著河水,一邊想著主意。
到沙河的時候,天快晌午,大隊人馬就在沙河岸上扎營休息。這沙河是清河與榆河會合後的河流,水勢比清河湍急多了。就在御膳房的太監在河旁擺上瓊漿玉液、熊掌、燕窩,準備用膳的時候,劉墉連忙上前跪奏道︰「臣有一事不明,特向萬歲求教。」乾隆正要用膳,隨口道︰「有話請講,何必行此君臣大禮?」劉墉站起來,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扔到河里。噗 ,石頭掉進了河底,只濺起一點小小的水花兒。
「陛下,您看這水有多深?」劉墉問。
乾隆模了模胡子,心里說︰你個劉羅鍋,這麼點事你還想難我呀!就說︰「一丈五,差不離。」
「那清河呢?」劉墉又問。
「清河嗎?」乾隆又模了模胡子,「丈把深吧!」
「這麼說,是清河深呢還是沙河深?」
「當然沙河深。」
「真的?」
「當然是真的!」乾隆想︰你劉羅鍋鬼主意多,想糊弄我?我不上你的當。他捻著胡須,洋洋得意地靠在御椅上。
劉墉看了看正在興頭上的乾隆,轉身叫過一個太監說︰「你快回城傳聖旨︰殺和珅!」
「這……這……」太監嚇了一跳,「這陛下讓殺嗎?」
「你剛才沒听陛下說‘殺和珅’嗎?你只管去好了,有事我擔當。」
那太監平日里也看不慣和珅對乾隆吹牛拍馬,對下邊的人奸詐刁惡那一套。反正萬歲爺有話,這是大家都听見了的,管它是真是假?再說,真要有事,還有劉墉頂著呢!便說了聲︰「遵旨!」便跨馬奔了京城。
那天,乾隆玩得還挺痛快,野兔、野雞什麼的,打得也不少。第二天,高高興興地回到城里,剛進宮就有太監來稟報說︰「和珅已伏法。」
乾隆一听,立刻拍桌子瞪眼地大叫︰「這,這是誰叫殺的?」
「是,是劉墉傳——」太監一句話還沒說完,劉墉就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
「你,你為什麼叫殺和珅?」乾隆怒沖沖地奔到劉墉面前。
劉墉不慌不忙地道︰「陛下息怒。您怎麼那麼健忘?殺和珅是您昨兒個去打獵時說的呀!我還釘問了一句︰‘是真的嗎?’你說︰‘是真的!’」
「我,我——」乾隆氣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心里狠狠地罵著︰「好你個劉羅鍋呀,原來你裝傻充愣是在這兒等著我。我算上了你的大當了!」但他也不敢對劉墉怎麼著。一是不管怎麼說,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二是他還真離不開劉羅鍋,沒有劉羅鍋他就玩不轉了。
劉墉呢,心里暗自高興,因為他到底替朝廷、替百姓除了這一大害。
一段故事講完,眾人哄然叫好,意猶未盡地催促劉摩再講一個,劉摩笑道︰「好了,今天只能講一個,以後有空我再講。天氣慢慢變涼,我擔心竹竿會被凍壞,還要大伙幫個忙,用麥秸或者茅草把竹竿裹起來,老王,你帶著大伙去吧!」王捕頭與百姓們嘻嘻哈哈地散去,還有一名老者帶著隨從站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向劉摩,從衣著來看,劉摩估計是走關外的過路商人,微笑點頭致意準備離開,那老者道,「娃兒等一下。」
劉摩走上前拱手行禮道︰「不知老先生有何見教?」
老者笑道︰「你就是壽年的獨子劉摩?」
劉摩听其直呼父親的表字,心中一凜,問道︰「小子正是,敢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大膽!」老者的隨從喝道,「大人的名諱豈是你這小兒所能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