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瑤一聲令下,水賊們不再多話,立刻操辦起來。
金士麒早就探知了那囚車的行進路線,他們在必經的廣州西門外租下了一棟三層臨街小樓。這小樓就是整個救援計劃的關鍵。
當時一切商業活動都要有中人做保,但他們合同還沒簽就大方地付了120兩的年租,房東也樂得讓他們當天進駐裝修。20來個「裝修工」搬著木料、油漆、灰粉、鋸子斧子工具。一車車的青磚也被推了進來,小樓里叮叮當當地忙得熱火朝天。他們還買了6根大原木,每一根都有500多斤重,用繩索吊到了頂樓上。
裝修的重點就在三樓。棚頂被加固了,吊裝了5支船用滑輪,這東西當時俗稱「葫蘆」。地板也被掀了起了半邊,直接在大梁上安裝了3組絞盤。房間里縱橫拉扯著幾十根繩索,像盤絲洞一樣。為了不讓水賊們手忙腳亂,每根繩索上都纏繞著不同顏色、花紋的布條,作為辨識標志。
金士麒感慨這廣州物產豐富、造船業鼎盛,各種物資容易買到,也不惹人注意,真是劫囚的好地方。
為了防止官兵殺上樓來,一樓、二樓的窗戶都被釘死了,前後大門都安裝了門閂和支架,四面牆都多砌了一層磚。除非官兵帶來了大象或者攻城車,否則根本撞不開。樓梯也被改造了,只要負重超過3個人就會自動掀翻過去。
整整兩天,那座小樓微微顫動著,發出隆隆的聲音,悄然化身為一座小碉堡。
金士麒英明地指出︰行動中最重要的環節,不是劫囚,而是逃跑。樓房頂上設置了暗門,還架設了索道。金士麒等人勘察了6條逃跑路線,在沿途還放置了絆馬索、木柵欄、四腳釘,用來給追兵制造驚喜。幾條路線的終點都在河邊,那里暗藏的幾條小船可以逃離廣州。
比逃跑更重要的是藏身之處。劫死囚是十年一遇的大喜事,一旦鬧起來,一刻鐘之內就能驚動整個廣州府,城外會設置包圍圈,河邊更是官兵搜查的重點區域。因此他們準備了5個避難所,每處都儲備了糧食、水、銀子、藥品、武器、小說、骨牌、骰子……那些避難所由頭目們分頭準備,每人只曉得其中一處,以防被擒之後泄露。
水賊們一邊建設,一邊組織訓練。他們學習口令、熟悉設備、掌握整個操作流程,一遍遍地演習。說實話,這兩天金士麒過得挺開心。無論是設計制造機械,還對著給那幫暴徒們指手畫腳,都挺有成就感。到了私下時間,又可以跟小瑤膩在一起︰雖然不能越線,但捏個小手,說個貼心話什麼的,也很有情趣。
也有殘酷的事情——臨戰前一晚上,賊子們歃血發誓︰萬一事敗被擒就要自盡。萬一自盡不成,也要熬過半個時辰的毆打刑訊,給兄弟們留下逃跑時間。只要熬過了半個時辰,你再說些什麼都不算叛徒,否則的話……老家的那些親人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風蕭蕭兮,粵水暖!壯士備戰兮,忙三天!
……
天啟六年,八月十七日。半夜時分,距離丁老西處斬還有六個時辰。
南門外的小樓上,一切裝置、設備、工具都已經準備妥當了,水賊們也操練熟練了。明日正午,小瑤將坐鎮現場,負責全局戰略;黃寬負責發號施令,指揮20個水賊的具體行動。金士麒編寫了一套200題的「題庫」,對小瑤和黃寬進行最後的考核。
金士麒︰「黃老大,如果綠色的纜繩突然斷裂怎麼辦?」
黃寬︰「換豹紋的那根備用繩!」
金士麒︰「如果官兵攻破樓下大門怎麼辦。」
黃寬︰「扣上三根大門閂,立刻停止操縱,全體撤離!」
金士麒︰「不對,操作還可以繼續,別忘了樓梯也是一道關,也能堵半天。要听到三樓門有動靜才撤離,明白?」
黃寬︰「是,我記住了。」
金士麒︰「如果官兵丟鉤子扯住了囚車怎麼辦。」
黃寬︰「用鉤鐮槍斷繩子!」
金士麒︰「好,黃老大你擦擦汗,可以休息了。小瑤,我來問你。如果囚車不走這條路怎麼辦。」
小瑤︰「立刻下樓,去前面路口用備用設備劫車!」
金士麒︰「如果打開囚車,糟糕,里面不是你外公可怎麼辦?」
小瑤︰「殺了那人,全體撤離。」
……
考試完成,金士麒宣布成績︰小瑤得分99,黃寬得分86,金老師對此基本滿意。「小瑤,你應對機智,殺伐果斷,能成大事。黃老大,你……領悟力雖然差點,但記憶力還可以。勤能補拙,今晚把操作手冊再看兩遍。」
「是,公子。」黃寬點頭應了。
「總體上問題不大!祝福你們明日旗開得勝,心想事成,替我向丁老爺子問好。」金士麒站起身來拍拍,「沒啥事兒了,我先撤了。」
小瑤與黃寬對視一眼,隨後她拍了兩聲巴掌。「啪啪!」
幾個彪悍的水賊應聲而動,向著金士麒飛撲上來。金士麒是武舉出身身手矯健早有準備。只見他身形搖晃揮拳連擋,腳下如風般踢去,最後被死死按倒在地。
金士麒驚怒交加,「小瑤,你敢劫我!」
小瑤微微一笑,「怎樣,你報官啊?」
金士麒心念如電,猜測幫水賊莫不是要過河拆橋,殺我滅口?這不合理啊!我還有價值啊!他胡亂想著,那幾個水賊已經拿來繩索把他的雙臂綁上了。可笑那繩子還是金士麒前日親自挑選的,又細又結實。
「別生氣,公子哥哥。」小瑤蹲下來輕拍他的腦袋。「你這套裝置太過精妙,我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若不在,我心里沒底。所以明日還要請公子你來坐鎮。」
「不成!」金士麒可不想被綁在這條賊船上。萬一被擒(高達40%的概率),那可是滿門的罪啊!「小瑤你听我說,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沒得商量。」小瑤說,「公子你別忘了我是什麼人,殺伐果斷,成就大事!今天我就看中你了。」
反抗是沒用的,六個賊子把他按坐在地板上,把他雙臂反綁在柱子上。這幫水賊的繩技卓絕根本掙不開,他們都是船上出生,沒斷女乃時開始就玩兒繩子。金士麒喊叫了幾聲,嘴巴也被粗麻繩堵住了。
金士麒氣得臉色鐵青。暗道老子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號令過千軍萬馬,見識過尸橫遍野,今天竟栽到你小丫頭手里……
黃寬等人「處理」好了金士麒,他們也不覺得愧疚,嘻嘻哈哈地就離開了。
屋子里只剩下小瑤一個人。
她走過來摘了他嘴巴里的麻繩,倒是一副憐惜的樣子。金士麒心中忽然一動,「小瑤,你這麼做,是想跟我在一起嗎?」
「不是。」她搖搖頭,「我再安慰安慰你,然後便走。外面有人守著,你可別鬧啊。」
「氣死我了!」
小瑤莞爾一笑,貼著他並排坐著,半天也不吭聲。
金士麒卻憋不住了,「你倒是安慰呀!」
「哥哥,你殺過人嗎?」
金士麒心想︰好嘛,這算是安慰我嗎?「豈止殺過!」
「那就好。」
又過了半晌,小瑤緩緩地站了起來。她轉過身去輕輕撩開衣裙,解開腰帶,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金士麒心砰砰跳,「不好吧,你……你還小啊!」
她不吭聲,從腰間摘下一柄短刀,然後把衣裙整理好。那是一把日本風格的狹長的小刀子,長約一尺。手柄和刀鞘只是灰暗的皮革,但刀子拔出半截,房間里立刻亮出一道明光,看上去很貴的樣子。
「哥哥,這把刀送給你,一定要帶在身上。」
「唉。」
「明日撤離時,你和我一路走。若是路上逃不出去了……你一定先殺我,一定用這把刀。」小瑤把刀放在遠處的地板上。「我……我知道對不起你,我不知道怎麼說。」她猶豫了半晌,忽然顫聲說︰「哥哥,我好怕。」
她像個小女兒一樣爬到他身上,坐在他懷里,把小身子躲在他胸口緊緊抱著他,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無論是與魯白刀生死相對,還是得知外公處斬的噩耗,還是與金士麒的傷感離別……她承受著,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子。萬般的委屈傷感和苦痛終于沖破了堤岸,化作滾滾的淚水。
前塵往事,多少坎坷,一路艱辛來到廣州出生入死苦苦尋找外公,這幾日又頂著壓力操持著營救事宜。終于到了這臨戰的黑夜里,所有那一些都集聚著而崩潰。她咬著手指壓抑著著哭泣聲,哽咽著幾乎窒息。清澈的淚水如小溪一般沿著精致的臉蛋泊泊淌下,在金士麒的衣襟打濕了一大片。
那一晚,她哭了許久。任憑金士麒百般安慰她仍哭個不停。「哥哥,我好怕。」她只說這一句話,之外就再也不說什麼。她只是緊緊摟著他,單純地哭著、發泄著。
看著那帶雨的梨花在懷中搖曳,金士麒哥哥的心都碎了。他只恨雙臂被綁著,沒法她。「小瑤,哥哥不走了,放開我,我要抱抱你。」
小瑤抽咽著使勁搖頭,又爬上半尺緊緊摟著他的脖子,把滿臉的淚水和鼻涕擦在他肩膀上,潮熱的氣息沾滿他的臉龐。
直到許久之後,她終于累垮了,她蜷縮著身子臥在地板上,抱著金士麒哥哥的一條大腿。她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還發出輕微的呼呼聲,像小貓一樣。
金士麒更沒法跑了。
他疲倦不堪,睡眼朦朧地靠在柱子上。他想著如何月兌身,明天的事兒絕對是凶險無比,萬一失手被抓可糟糕透頂,所以一定要走,一定要走……然後他就睡著了。
……
天啟六年,八月十八日,煞星襲日,下下大凶,宜斬首、宜入葬,其余諸事不宜。
丁老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來了。
正午時分,廣州的天空萬里無雲,湛藍的油亮!城里的百姓們紛紛涌上街頭,他們穿著新漿洗的衣服,臉上洋溢著節日的喜悅。
囚車來了!
大隊官兵押著一輛大囚車沿著廣府西大街徐徐前進。前面是扛旗子的騎兵,緊跟著的是紅布纏頭的劊子手和補刀手,隨後是盾牌手和弓箭手的混編隊,再後面是一輛「流動販售車」——那車上裝著一筐筐的雜物,上面明碼標價︰「泥球3文、白菜5文、石頭10文」。
百姓若是掏錢買了泥巴白菜,就可以丟後面的囚車。如果誰用「非專賣品」丟囚犯,就會被兵丁用棒子敲腦袋。站在販售車上收費的差役還嚷著︰「死囚來嘍!惡名遠揚的大水賊呦!有仇的報仇,沒仇的找樂子嘍!」
再後面的就是囚車了,基本上就是一個帶輪子的大木頭籠子,用一頭青毛大騾子拉著。十幾個長矛手、短矛手緊緊護衛在周圍。不許踏進3尺之內,違者會被當場捅死。
一群百姓喜氣洋洋地跟在後面看熱鬧,但其中一個人是水賊。他悄悄走近囚車看清了里面的人,然後戴上一頂白色的草帽作為暗號。
城門邊的小樓上,金士麒早已經被松了綁。他吃飽喝足,上了廁所,腰間挎著短刀——他自己的佩劍上有南丹衛的標志,他可不敢帶來。可謂萬事俱備,只待吉時。小瑤那妮子哭了一晚上,醒來之後神清氣順、英姿颯爽,正文靜地坐在角落里喝茶。
街道上的情報正不斷地傳上來,「到了樓外樓!」「過了楊家橋!」「到城門內啦!」
氣氛緊張啊,金士麒探頭出去看了一眼,大聲道︰「準備著!」
一聲令下,5個勇敢的黑衣水賊紛紛檢查自己腰間的繩索,房間里一片肅穆,只听繩索摩擦、木頭磕踫、金屬撞擊的零散聲音。一切準備妥當,他們就蹲在臨街的窗戶旁邊,其中的首領回頭望了一眼小瑤,顫聲道︰「瑤姑,我們要去了!」
小瑤安慰道︰「有去便有回!」
「快到樓下啦!」外面有人低吼著。「緊張啊!」
果然來了!丁老西的囚車在百余兵士的護送下徐徐而來。機會只有一次!金士麒探頭望著下面,看著那囚車一步步地接近預估的位置,現在已經沒了退路!「三!兩!一!動手!」他猛然敲響了鈴鐺。
剎那間,街邊樓上的窗戶 里啪啦地推開,人影閃動之間,幾筐灰粉就傾倒下來。整條街道上立刻煙塵彌漫,一片白滾滾。兵丁們吼叫起來︰「造反啦!劫囚啦!」
那街上已經亂了。只听馬嘶鳴,人驚叫,白煙滾滾中一片動蕩,看熱鬧的百姓們哭喊著蜂擁而逃。
忽然間,5個黑衣水賊凌空而落!
他們在繩索的控制下疾速墜落,但最後一刻繩子徒然繃緊,他們的降速便一緩。其中3個人穩穩地落在囚車上,1個踩空了懸在旁邊,還有1個竟跪在車前的大騾子背上。他們順勢把手里的鐵鉤子勾在囚車欄桿上,同時吼道︰「老頭,抓穩了!」
電光石火間,時間卻宛若凍結。
周圍的士兵們也醒悟過來,正紛紛舉起長矛,要戳上去。
剎那間,一股磅礡的力道從繩子上傳來,那幾道繩索紛紛繃緊。只听「呼」地一聲,那幾個水賊連同大囚車從一片煙塵中騰然而起,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