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水營兩條大福船的結構、尺寸和外觀都完全相同,但走進船艙就會發現,龍澤號明顯更華麗整潔。它的頂層艙室是一間中軍大堂,下面兩層分割出1間大套房、2間小套房和6間軍官艙室,都精心裝修和布置過。船尾還有大小3間廚房,船上還安裝了人力轉扇風道,可以把涼爽的河風送往各船艙。各艙都用厚木牆板間隔,隔音效果也不賴。
龍澤號停泊在藏寶港里的時候,一直被金士麒的兄弟們當作聚餐、喝酒、開會、玩樂的場所,相當于一家水上會所。而武騰號則比較質樸,除了頂層的3間軍官艙之外,下面都是大統間,一直被充當水營的倉庫。
這次出航潯州,官職最高的何玉九參將和南丹衛指揮僉事乘坐龍澤號,並由姚孟陽隨船伺候。金士麒則帶著劉東升等幾名軍官,還有雜七雜八的幾十名工匠、士兵們登上了武騰號。路上還有5天時間,金士麒要準備在潯州的各項事情。
除了參加兩廣總督的戰備會議,金士麒的另外一項公務就是「火銃大競標」。經過了半個月的連續奮戰,遷江機械所制鐵組的匠人們成功改造了10桿火銃,被暫命名為「天啟七式火銃」。
當時的火銃都是「火繩槍」,其金屬配件包括螺栓、扳機、火繩架、火繩鉗、引火藥盒等10余個小機件。而「天啟七式」火銃當然與眾不同,它是金士麒帶領諸位精英們搞出的全新的設計,結構更復雜精妙,還新增了銃刺卡筍、火繩筒,因此金屬部件的總數達到了23個。
這10桿火銃的制造成本極高,因為金士麒對精度要求極其苛刻。
他要求精度誤差在「1毫」以內,約0.32毫米,相當于一根頭發絲。除了銃管用熟鐵鍛造之外,其余的金屬部件都鑄造而成,鑄成之後都有幾毫的冗余,之後再經手工打磨。
當時匠人們在制造這種「組合機件」時,往往采用「雙向打磨」的方法——譬如做一組螺栓和螺母,就把它們倆擰起來一邊測試一邊打磨成型,最終吻合在一起。這種處理方法雖然簡單,但完成品卻不能通用,如果換了一個螺母就又擰不上了。
金士麒則使用黃銅制造的「標準組件」,每個零件都要與標準組件進行對比測量。通過這辦法能實現零件的通用和一致,但他為此付出了極大代價︰廢品率極高,平均處理4個胚子才能獲得1個完成品。為了這10桿火銃,制鐵組投入了全部的5名大匠和8名小工,耗資數百兩銀子。
制鐵組的首席大鐵匠很心疼,他小心地說︰「都司,小的斗膽說一句……你這麼干是賠錢啊!其實沒有必要抓那麼細,差那麼星絲半點不影響使用。」
「你不懂。」金士麒笑道,「我造的不是火銃,我造的是一種標準。」
開始時,人們並不懂金士麒所說的「標準」是什麼意思。但在制造火銃的過程中,很多成果竟悄然誕生了。由于金士麒的要求太苛刻,時間也緊迫,那些匠人們不知不覺地就發明了旋磨機、鈑形機、定型錘、多組件聯合打磨機、不接觸式標準比照平台、還有6種測量工具,它們一步步地把金屬加工技術向前推進,逐漸接近了金士麒的要求。
這就是金士麒的理念——他要造的不是「工藝品」,而是「工業品」。他的工廠里所需的是工人,而不是匠人。工人們將用各種機械武裝起來,他們本身也應該是活的機械,他們要按照嚴格的流程、圖紙、規範,制造「標準」的產品。
金士麒當然知道這10桿火銃都是賠錢貨,甚至隨後的100桿、1000桿也都賠錢。但他深信,藏寶港制造的第1001桿火銃一定會賺錢。
金士麒正一步步地鋪造他的工業化之路。一旦技術積累成功,最終爆發出來的生產力將大得驚人。
武騰號大福船扯起風帆順流而下,金士麒捧著他閃閃發亮的火銃,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信心。
但現實很殘酷——那場競標還未開始,結果就已經產生了,那筆8萬兩銀子的大生意揣進到了別人的口袋,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金士麒忽然想知道那個邪惡的對手——桂林兵仗局的真實能力如何,至多不過是山海關匠戶營的水平吧,它能在半年內制造出8000桿火銃嗎?
踏上武騰號之前,金士麒對那場競標並不懷什麼希望——他是去賺吆喝的,若是能賣掉幾箱火箭、手雷那就更好了。但此時此刻,在這漂泊的起伏甲板上,他低著頭凝視著懷里那閃閃發亮的火銃,它們還帶著藏寶港爐火的余溫,就像剛剛出生的小男孩一般躺在父親的懷抱里,那麼俊朗。
金士麒不免心中悸動,他不免有些悲戚,又有一些憤恨甚至逆反的情緒。忽然間,他意識到自己絕不會把勝利拱手相讓,他絕不會甘心于幾聲吆喝,他要贏得那場競標!
……
臨近年末,經過數月的「干季」,西江水位已經下降了很多。河岸邊露出了大片的淤泥和礁岩,河水流速也變得緩慢。
艦隊沿著西江順流而下,龍澤號在前面,武騰號居後,六條大河船在兩側護衛。這幾天風勢很好,兩條大船掛138看書網行得更快了。何參將經常摟著幾個小妾在甲板上緩步巡視,觀看兩岸風光。後來風越來越勁了,船也行得爽快,何參將就來到船尾沖著武騰號大喊︰「金都司,來追我啊!」
只要是附近的水域寬闊,金士麒就樂得跟他競賽。那時候就看兩條大船扯滿了風帆,在河道上氣勢洶洶地你追我桿,水花濺起三尺高,浪跡拉出半里長。其余的六條大河船也都揚帆跟上,水兵們都奮力劃槳卻被越拉越遠。
兩條大船一共進行了七場比賽,當然是龍澤號勝得多。這倒不是金士麒有意想讓,因為最有經驗的水手都配在了龍澤號上。在船型、配帆完全一致的情況下,水手的操縱技術就是制勝的關鍵。
五天之後,十月二十九日的下午,柳州水營船隊抵達了潯州府駐地︰桂平縣。
就像柳州府駐在馬平縣一樣,潯州的府治也是一個縣城。桂平縣就位于郁江匯入西江之處,這小城便兩面臨江。現如今,郁江上游幾百里都被胡扶龍佔據著,其中貴縣(也是潯州的屬縣)甚至被圍困了數月。而眼前的桂平縣正扼守著郁江的河口,前方就是戰亂之地,身後就是兩廣的後援水路,這個小小的縣城就變成了兩廣大軍的「前敵司令部」。
船行至北門外,只見西江岸邊船只密布帆影疊疊,無數的河船像是趕集一般聚集此處。船上紛雜地打著兩廣諸地的旗號,官家的營武的商戶的都有。眼前這一幕,正是兩廣物資糧草向這小小的縣城中集結,這都是為明年攻打胡扶龍而做的準備。
柳州水營的大船無處靠岸,只能再向前行進。又過了一里卻看見岸邊整齊地排列著密集的船隊,足有30余條,其中不乏近十丈長的大船。那船上都懸掛著綠色營旗,上書「廣西潯州衛」。
「潯州衛竟有這麼多船?」金士麒很是驚訝。「他娘的!」
當時廣西由各地守御千戶所和鹽檢司負責管理河運,10支衛所部隊只管屯田練兵,很少配備大船。金士麒的柳州水營是廣西唯一的正規水師部隊,他本來挺自傲的。沒想到潯州衛的船比他還多數倍,這不禁讓他很氣悶。
而且這潯州衛,跟金士麒哥哥有仇。
兩個月前,金士麒曾經派軍情司到潯州進行武裝偵察,結果與潯州衛的人發生了摩擦,還死了人。雖然雙方都沒有大肆聲張,但對金士麒來說,這潯州分明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地區。出發之前金士麒和軍情司就做了各種準備。
金士麒正在仔細觀察那些船只,忽見一條小船正高速劃來,它船頭也高高懸掛著潯州衛的旗子。
那是一條巡水哨船,它抵近了前面的龍澤號並進行了一番呼喊對答,隨後就引著龍澤號繼續向前駛去。那龍澤號是柳州水營的旗船,它一動,後面的武騰號和另外6條大河船也立刻跟上。金士麒忙下令武騰號追近一些,搖旗詢問龍澤號要去何方。
龍澤號立刻回答︰向前入郁江口,停靠在城東的碼頭。兩廣各部坐船都停靠在那邊,我們當然也過去。
忽然間,金士麒明白了何玉九將軍為何非鬧著要坐大船來潯州,他是想炫耀啊!柳州水營是廣西唯一的正牌水營,這兩條大福船是廣西最大的兵船。此時此刻,何參將要把「他的船」與其他部隊將領的坐船停在一處,就是想凸顯出他的實力和威嚴。
那條潯州衛的小哨船在前方引水,領著水營船隊徐徐向東,繞過河口處的沙角,船下便是郁江了。船下的河水雖緩,卻已經是逆流。
桂平縣的城牆就在百步之外的岸上,那牆高兩長由于,是新近加固過的。城牆上擁擠著許多官兵,他們正指點著這河中的兩條大船。在廣西的河域從來未見過如此大的福船,很讓人驚羨。尤其是龍澤號的甲板上,何參將與幾個美人圍坐在船頭,一邊觀望兩岸風光一邊吟詩賞樂。
此時正是順風,潯州衛的那條小船也扯起一道帆,它越行越快,竟好似要把艦隊甩開一般。
金士麒低頭看著河中水色變化,水紋暗自翻滾涌動。他身邊的武騰號船長也不禁皺眉,「要放慢一些了!」
金士麒忙指令後面的一條河船加速上去,令它搶在龍澤號前面開路。可是話音剛落,卻听前面已經有人一聲驚呼——龍澤號的船身已經扭轉了方向。大概是側風變化,或者是河中暗流漩渦所影響,龍澤號竟忽然橫在了河道上。
轉瞬間風更大了,龍澤號的帆立刻脹滿了,扯著船體向岸邊猛沖了過去。遠遠地就听到女子的尖叫聲,那甲板上人影閃動,正慌不迭地扯動纜繩操帆落錨。
只听「嘩」地一聲,那大船沖上了岸邊沙洲,歪斜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