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8-11
自從王三除了鐵算將軍府之中的水皮尸,他便從下人居住的通鋪房間中搬了出來,住上了單獨的客房。所有人都在外面忙活,只有王三在這邊的房間之中發呆。
突然覺得自己好累。
在所有人的面前,在所有時刻,王三表現出來的狀態和他真實的心情永遠是不一樣的。得意時要沉穩,失意時要淡定,需要笑時心中滴血也要開懷,需要哭時無邊狂喜也要落淚。遇見別人白痴,自己明明月復誹得不得了,卻要表現出更加白痴的模樣凸顯對方的英明神武,看出他人睿智,自己確實心悅誠服,卻要極盡諷刺打壓氣焰以期不被他人看出自己的底牌。雖然自詡自己最大的本事是人情世故察顏觀色城府深沉表里不一,可長此以往,真的好累。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起來容易,可是真的做起來呢?那些自詡為人正直表里如一心直口快沒有算計的人,有誰做得到八面玲瓏不著痕跡?不過是自己做不到而找的心理安慰罷了。
很幸運,或者很不幸,王三就是那為數不多的真正能做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不著痕跡的人。對自己的親人,他要隱瞞自己的身世,對自己的敵人,他要隱瞞自己的本事,對與自己共事的人,他要隱瞞自己的故事,對自己的意中人,他要隱瞞自己的心事。這本來都是王三行走天下最倚重的能耐,是王三最自傲的求生本領。可是在這個時刻,一切完美的偽裝和面具,王三引以為榮的東西,竟然突然成為了他生命當中的負擔,令他心中無比惆悵。
這是一種莫名的情緒。不遠處,將軍府的家宴還在繼續。隱隱傳來的引論聲觥籌聲仿佛是跨越了漫長的時間而來,雖喧鬧,卻更讓此時的王三有與世隔絕之感。曼曼灑下的下弦月光,為大地萬物披上了柔柔白紗,而黯淡了滿天星斗,雖靜謐,卻更讓此處的王三有格格不入之感。身周的青瓦白牆,沉默而帶有將軍府中特有的肅穆,可為漂泊之人提供身心的庇護,雖安穩,卻讓此地的王三有無根浮萍之感。
草稞蟲鳴,樹梢律動。這似尋常的聲音卻時刻提醒著王三,一切不過往常。產生變化的,不過是他自己的心境。每個人都會有莫名的疲憊與迷惘之時,不需要理由,只是單純地為感懷而感懷。雖不知道自己為何莫名陷入了這樣的情緒,但王三此刻仿若旁觀一樣審視自己這般異樣的情緒,不願月兌離。或許,只有此時,他的心情和外表才能夠肆無忌憚地統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靜*坐發呆的王三一眼瞥見,歪歪扭扭地李素搖晃著兩壇而來,一倒在自己身旁,手中的酒壇直接塞在了王三懷里,喃喃道︰「干!」
李素的飄飄白衣雖依然清潔如新,可前胸的點點酒漬卻說明了,這酒他不知已經喝下去多少壇。那個素來溫文爾雅,笑容恬淡,舉手投足比貴公子還要優雅的李素,此時竟是化為狂生一名,白淨俊美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側臥在地,鯨吞龍吸。
王三無奈地搖了搖頭,呷一口壇中厚醴,道︰「飲酒失態,可不是李大哥的風格啊。」
一陣清風吹來,卻吹不得李素更加清醒。放下手中酒壇,李素道︰「在三將軍手下,在帝都之中,此時不醉更待何時?」
「我什麼時候成了三將軍了?」王三嘴上打趣,臉上卻罕見地沒有擺出用來打趣的神情。
原來,這逢人說話,已經成了習慣。
「跟你說,」李素再飲一口,道,「三將軍是幾位將軍最年長的,但是最後卻拍在第三。當年幾位將軍排大小,竟然就是擺了場大擂,贏家當老大,輸家就往下排!你說,其他的八拜兄弟之間,怎麼可能有這等心胸和趣味?」
「拳頭大的說話,又不是什麼稀罕事。」王三也干脆躺下來,仰望星空,腳踏實地。
李素道︰「是啊,拳頭大的說話。這些年來,不僅各位將軍練習不輟,不願弱了身體這個拳頭,還要培養勢力勾心斗角,建立黨羽這個拳頭,就是為了能說上幾句話,不要被人隨便壓制。可是,每天都在和明里暗里的拳頭較勁,這日子,難道就這樣過了?」
灌了一大口酒,李素嘆道︰「疲憊啊。人這一輩子就要在拳頭之中度過?」
側過頭去,看李素悵然的神情不似作偽,王三無力地扯著嘴角笑道︰「我還以為只有我在這里感嘆人生,原來又來了個同好。」
而李素看著王三那張神情不復精彩的臉,也道︰「我還以為只有你走得早,沒有感嘆人生。原來你也不能免俗。既然都惆悵,咱們就為了惆悵,干!」
酒壇舉起來,對撞。王三也不擦下巴上的酒水,問道︰「怎麼,听李大哥的意思,不止我們兩個在感傷?」
李素哈哈大笑道︰「你可以過去看看,大家現在都在干什麼?誰沒有點傷心事後悔事遺憾事?連過來送酒的下人臉上都一臉愁苦,誰還逃得掉?既然愁,咱們就借酒澆愁!」
「愁更愁。」
此時,鐵算將軍府中,家宴仍在繼續。想起現在各將軍府的困境,想起前線的困境,想起帝國的困境,在座的人無不低沉。唯一高亢的,便是一次次重重的踫杯之聲。
後廚之中,將軍府的下人也有同樣的宴席。這些下人同遠山將軍府之中的一樣,都是些傷殘老兵或處境艱難的遺孀。想起自己的親人兄弟在戰場上受傷喪命,唏噓陣陣。
皇城之中,終于不用盯緊三位重臣的天子姜克雄驅散了所有侍者,關起御書房的門,看著眼前審批完或審批不及的奏章,看著這些奏章所代表或代表不了的河山,看著這些河山囊括或囊括不完的悲歡,無語嘆息。
內城之中的官員們,想著自己在天子腳下如履薄冰,百感交集。
外城之內的百姓們,算計著帝都消耗更多的日子,愁雲密布。
帝國的其他城關村鎮,這夜也沒有了歌舞升平。就連那些歌者舞者,也想起了自己多舛的命運,不試圖讓黯淡的百姓強行擠出勉強的笑容。
南蠻北夷西蕃東籬,皇城官家,為中央帝國這個龐然大物自是憂心不止。
周邊四國的百姓,全都蜷縮在自己的家中,為今後生路不明的日子張皇。
慘淡是一片愁雲,覆蓋了整片天地。
而愁雲遮蓋不了漫天的星光。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斗,王三道︰「有什麼好愁的呢?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你既然在世間為求生而掙扎,就要經歷這些事情,煩悶又有何用?」
李素道︰「煩悶不是用的,是用來感受的。若是大家都沒有煩悶,對什麼事情都滿意,這世界也不會前進了不是?」
王三不以為然︰「若是大家都滿意,這世道也就不需要前進了。更何況,煩悶真的能帶來進步?不說那些被煩悶打敗不敢行為的人,就說世人為了解除煩悶想到的法子,也不會帶動世間進步。」
「比如?」
「比如這觀星。星辰明滅自是萬千世界,和我們基本沒什麼關系。但是就非有人要把星辰明滅理解成天象,還觀星!觀個星還能看出過去未來?我都不知道這是庸人自擾還是什麼。那星星和我們距離那麼遠,窮其千百萬世也到不了那顆閃亮的星,結果竟然真就有人認為那些遙遠道毫無關系的星星和人事息息相關,這不是神經是什麼?」
「觀星嘛,有人信,就要有人用。小先生會觀星嗎?給觀一個?看看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惆悵?」
「哈哈,你既然這麼不靠譜,我就給你觀一次星。讓你看看觀星到底有多麼不靠譜!」
說著,王三拿出一個塵封已久的星盤,舉起來對著滿天繁星。
然而,越看,王三的臉卻越凝重!
李素沒有轉頭看他,可是卻感到了沉默時間過長。正奇怪之中,卻見王三蹭地一下從地上彈起,翻身上了屋頂,面色凝重地遙望星空四方。
「小先生,怎麼了?」
翻身下來,王三平靜道︰「沒事,剛才好像感覺到周圍有人,上房看了一眼卻沒有。」
李素笑話王三,這世間有誰有膽子,有本事潛進鐵算將軍府?
王三沒有跟著他一起笑話,更沒有心思繼續惆悵,轉身進屋。蓍草龜甲玉片翻飛,可越是佔卜,王三的心情卻越驚悚!
與此同時,源天觀中,源天教七長老何謖力排眾議,勸導誘惑甚至威脅,各種手法終于奏效。于是,此時源天教中的四位實權人物連夜制定了一份詳細的術法推廣計劃,要將陰陽師一系的魂魄化形之術進行全力普及。
而這份普及計劃的核心是︰凡修行者不習練魂魄化形之術,一律視為不敬天地,源天教必定查而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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