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有著一張稜角分明的臉。
短發,窄肩,額頭很高,眉毛很濃,眼楮不大,眼神卻異常明亮。
她不是那種天生麗質的女孩子,但是,你很難忘記這張臉,哪怕只見過一面。
女孩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抓住肖俊的銀幣,銀幣仿佛感應到了她的氣息,嗖呼一下鑽回了雷漠的口袋里。
「你認得它,是麼?」
女孩茫然地點了點頭。
「能不能找個地方談談?」
女孩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離下課還有很長的時間,雷漠決定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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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溜出了學校,走進沿街小巷中的一家咖啡小館。
那是一家居家式的小咖啡館,只有四張小方桌,裝修得很簡約也很溫馨,菜單上除了咖啡軟飲,還有一些簡餐,基本上以三明治為主。
買飲料的當口,雷漠又一次忍不住回頭仔細打量了她。
一個純素顏的女生,而今,實在不怎麼多見。她的五官長得不算精致,倒也干淨利落,膚色白里透紅,很健康的樣子,最引人注目的,應該是她的嘴唇,飽滿的線條非常好看,身材不夠高,但很勻稱,似乎還未發育完全,這意味著她年齡應該不大,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
女孩發現雷漠在看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雷漠為她點了一個水果杯,自己要了一杯苦咖啡。
終于面對面坐了下來,忽然,又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始了。
「你不用上課麼?」
「我退學了。」
「為什麼?」
雷漠從托盤里拿出水果杯放到她面前。
她不說話。
「因為肖俊?」
她搖搖頭,眼圈立刻就紅了。
雷漠意識到她和肖俊的關系很不一般。
「你們,很要好?」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抬起頭來問雷漠,眼里明晃晃地含著淚水,雷漠眉心微蹙,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晚,你听見我和度恩的談話了?」
她若有所思地吃著塑料杯里的聖女果。
「他叫度恩?」
「李度恩。」
「那天,是他救了我麼?我只記得我發了瘋似地沖進操場,對著肖俊尖叫,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你也在哪兒麼?」
「我在。」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雷漠。」
她想了想,從身後的帆布包包里取出一支筆,在紙巾上寫下一個名字。
「景寒。你叫景寒。」
她點點頭。
「你們怎麼會出現在哪兒?」
「恐怕一兩句話很難解釋清楚,所以,那天,你確實是听見了我們的談話,知道肖俊死了,然後就溜走了?」
她低下頭去。
「坦白說,我有點被你們嚇著了,你們說的話我完全听不懂,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又會對我做些什麼,所以我」
雷漠默默頷首,表示理解,這時,他感覺到胸口有異動。
肖俊的銀幣悄無聲息地從他的口袋里飄了出來,緩慢地,以水平線軌跡靠向對面的景寒。
景寒看著那枚移動的銀幣,表情非常安靜,沒有任何驚訝和恐懼,仿佛,那對她而言,是很熟悉的場景。雷漠感應到一股巨大的悲傷正折磨著這個女孩看似平靜的心,她攤開手,銀幣輕盈地落到了她的掌心上,沒有灰煙,也沒有燃燒。
它允許她握緊它,如同握著肖俊的手。
懸浮的淚水從景寒的眼眶里潸然而下,她一言不發地摩挲著手中的硬物,一遍又一遍,直到手心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肖俊,是我害死了他」
她努力想要壓制聲音的哽咽,可是,悲傷的力量比她想象的還要強大。
淚水一顆接一顆地從她臉上掉下來。
雷漠悄悄地把紙巾遞過去,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泣不成聲,于是,雷漠把紙巾平鋪在她低垂的臉龐下面,好讓那些眼淚有個合適的去處。
難以言喻的哀傷頃刻間籠罩了這個小小的咖啡館。
過了一會兒,學校的下課鈴響了,學生鳥獸散一般蜂擁而出的喧囂聲驚動了景寒。
「他們很快就會到這里來,帶我離開這里,我要離開這里!」
雷漠立刻站起身,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
他們走到巷口時,剛好有一群學生嬉笑打鬧著迎面走來,景寒本能地低下頭去,雷漠敏銳地轉了個身擋在她面前,那群學生與雷漠擦身而過一窩蜂地沖進了咖啡館。
雷漠抓緊景寒,轉身往明致中學相反的方向走去。
肖俊的銀幣緊貼著他們的掌心,散發出一絲溫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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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漠掏出鑰匙開了門,示意她進去。
景寒依舊呆呆地站在門口。
「反正你也不回學校了,這里是我家,我不會對你怎麼樣,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雷漠覺得她掩飾緊張的表情有點可愛,不禁微微一笑。
景寒見他自始至終緊繃著的臉居然有了笑容,便稍稍解除了一些防御。
雷漠把景寒的帆布包掛在玄關的衣架上,這時,度恩的電話來了。
「查到什麼了麼?」
「有點眉目,但是資料還是不夠多,你絕對想不到那銀幣上的圖案是從哪兒來的。」
「我現在在家里,景寒和我在一起。」
「誰是景寒?」
「那個失蹤的女孩。」
雷漠看了景寒一眼,她正獨自一人好奇地瀏覽著這間不大不小,東西卻很多的小公寓。
「哦,那我還是去你那兒吧,想必她也想知道關于那枚銀幣的事。」
雷漠掛完電話,抬頭問景寒︰「你餓不餓?」
景寒說有點,于是,他打電話叫了兩份披薩。
「我家里很亂,你不介意吧。」
「不會。」
景寒似乎對雷漠的父親帶回來的那些戰利品特別感興趣。
這是一棟老城區內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多平米,帶花園的西式老洋房,從雷漠出生起他就住在這里,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隨著父親逐年到世界各地考古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家里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就越來越多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我父親很懶,十八年來,從未換過任何家具,乍一看,好像到了五六十年代人的家里。」
「你父親是著名的考古探險家雷圖?」
景寒在書架上發現了雷漠和父親的一張合影。
「是啊。」
「我經常在環球地理雜志上看到你父親的照片。」
「他現在在哪兒?」
「在一個名叫安吉利曼尼的小島上考古,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才能回來。」
景寒顯得有點興奮,雷漠隨手拿起掛在壁爐邊上的一個吉普賽族人的面具,拍打著上面的塵灰。
「我喜歡老房子,有種特別懷舊的味道。我記得,這里以前是法國人的租界,對麼?」
雷漠點點頭。
「听說,這棟洋房最早是一個法國銀行家買下來的,里面的家具都是從歐洲運來的,我的母親是亞裔混血,想必這棟房子也是她選的。」
「我覺得不是你父親太懶,而是你母親對這些舊家具太有感情,換我,也不會想要換的。」
「我覺得未必。」
雷漠走進廚房,打開瓦斯燒水,然後,從碗櫃里拿出了茉莉香片。
景寒心滿意足地在沙發上坐下,一邊撫模著磨痕斑駁的皮質扶手,一邊對著廚房里的雷漠說︰「不信你下次問問她,她的回答肯定和我一樣。」
雷漠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溫杯,泡茶。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景寒明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我母親很早就去世了。」
雷漠神情淡漠地將茶杯放到她的面前。
「對不起。」
「沒關系,現在可不可以談談你的事了呢?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退學?」
「像我們這樣的人,早晚都是要退學的,既然肖俊已經不在了,我也不想再呆在那兒了。」
「像你們這樣的人,什麼意思,我不懂。」
「不祥的害人精,十足的怪胎,潛在的瘋子。」
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雷漠很詫異,她為什麼要這樣形容自己?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我不覺得你有多麼不同。」
「能不能不要說我的事」
「那麼,談談肖俊總可以吧,他是你說的害人精、怪胎、瘋子中的哪一種?」
「他哪種都不是,所以,他不該死。」
景寒的話越來越模不著頭腦,于是,他沉默下來,不再逼她說話。
她端起杯子喝了兩口茶,手指尖在骨瓷杯沿上轉圈圈,眼楮盯著茶幾上的一只用樺木雕刻而成的小燈籠。
「他本來不是怪胎,因為我才變成那樣的。」
雷漠依舊不開口,安靜地听她說。
「肖俊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可是,他母親對他要求很高,他其實很用功,但成績依舊年年吊車尾。肖俊和我一樣,都是單親家庭,所以,我們特別合得來,他只比我小兩天,所以,我把他當弟弟。我是因為繪畫加分才進的明致,我父親想讓我讀美院,可是,我知道我不行,沒有學校會收我這樣的學生。我們這樣的人,在學校里被稱作‘流浪狗’,總是被迫從這個學校轉到那個學校,結果都一樣,不是被排擠就是被歧視,好不容易遇到幾個同類,彼此惺惺相惜成為知己,最終,也只是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要麼自殺,要麼退學,最後,只剩下我和肖俊兩個人,如今,連他也走了」
「你所說的同類指的是什麼?」
「比如,有一雙能看見鬼的眼楮。」
「你們學校有這樣的人麼?」
「有。那個人兩年前死于非命,學校說是一場意外車禍,只有我們知道,他早就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