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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漠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一夜無夢到天亮了。
晨起,拉開窗簾,城堡的窗外,是無垠的藍天和郁郁蔥蔥的峻嶺。皚皚雪山的頂峰在海山林木間露出一個角,和雷漠夢里出現過的並無異二。或許,這里並不是一個屬于人間的地方,雷漠如是揣測,例如,一個四面環海的東南亞熱帶島嶼上,怎麼會存在一座長年被冰雪覆蓋的雪山?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它的確存在,此時此刻,就矗立在他眼前,好像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沉睡在一大片熱帶雨林的懷抱中。
雷漠月兌下昨日的衣服,走進浴室去洗澡,熱水通透地洗刷著體內過夜的寒氣,雷漠用掌心蓄了一小潭水,發現水里懸浮著細小的金沙,它們和清泉水乳交融,好像逃溜出深海的小金魚。洗漱完畢,雷漠帶著熱氣的余溫翻看自己背包,發現臨走時太過匆忙,幾乎什麼都沒有帶,他打開衣櫃,穿上父親發黃的襯衫,剛好合身,他站在鏡子面前,審視鏡中那個已經胡子拉碴,一米七八,肩膀寬實的十八歲少年。
一覺醒來,他真的見到了雷圖,原來,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雷漠獨自走到中庭的西廊邊上,隱約听見度恩的說話聲,心中暗喜,他到底還是把他們接過來了。房子太大了,雷漠無法辨別度恩的聲音來自哪個房間,他直徑走到西廊玄關的拐角處,剛好遇見端著水杯上樓來的奧格。
「啊,您醒了。」
奧格把托盤放在玄關沙發旁的小圓桌上。
「喝杯溫水再吃午飯吧。」
「已經中午了麼?」
「好像是。」
雷漠奇怪奧格為什麼無法確定現在的時間,他隱約想起,昨天一路上樓,除了那些古董藏品,還真沒見一只掛鐘,通常,這樣的城堡里總該有那麼一只笨重的大鐘才對。
「這里很少有人會在乎時間。」
奧格似乎領悟到了雷漠眼下的困惑,特地對他解釋。
「那家伙,我是說你的主人,他人呢?」雷漠問道。
「主人在為你們做午餐。」
「他親自下廚?」
「主人很很很喜歡烹飪。」
奧格的眉頭又收緊了些,他的口吃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在奧格帶著雷漠往廚房去的路上,他又看見了一排銀色的面具,掛在中庭西面的長廊上。
「忘了告訴您,」帶路的管家又對他說,「伽德勒先生的廚房,是您父親最最喜歡的餐館,沒有之一。」
說實話,雷漠並沒有听懂奧格的意思,但是他已經來不及思索了,羅勒煎牛排的香味讓他的五髒六腑難以忍受地騷動了起來,于是,他趕緊跟上奧格的腳步。
那根本不是一間普通的廚房,而是一間廚廳兼備的會客室。
伽德勒穿著和昨天一樣的黑袍站在無煙灶前煎牛肉,感覺非常怪異,客廳的餐桌上擺滿了食物,紅酒已醒,清香四溢,他甚至還特地準備了幾雙象牙筷子。
「雷漠,蒙河已經回去了,我本來要跟他一起走的,但是,我執意要留下來陪你,他就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奧格拉開椅子,雷漠看著坐在他對面已經開始狼吞虎咽的李度恩,皺起眉頭。
「整整兩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可把我餓壞了。」
伽德勒把切成塊的牛排端了上來,奧格很自然地接手余下的工作。
「不客氣啦。」
度恩迅速從盤子里夾起一大塊牛肉。
雷漠掃了一眼桌上的食物,突然間沒了胃口。
「我不太會做中國菜,你可以嘗嘗這個。」
奧格盛了一塊乳酪放到雷漠盤里。
度恩的吃相實在很難看,雷漠狠狠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腳,他滿嘴的色拉噴出一半。
「慢慢吃。」
伽德勒冷冷地看著他們。度恩尷尬地歪歪嘴,極其不滿地瞪了雷漠一眼。「你不吃嗎?」度恩轉頭去問伽德勒,轉念一想,又自言自語道︰「啊,神不需要吃東西,我懂。」伽德勒百般好奇地看著度恩大口吃肉,就好像在研究一種異于常人的地球生物,好一會兒,眼神才又回到雷漠的身上。奧格在雷漠餐盤的乳酪上面淋了一點調味汁,撒上幾片蔥花,雷漠放進嘴里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乳酪。
「好吃麼?」伽德勒問他。
「原來是豆腐。」
死神終于對他露出一絲極淺的類似微笑的表情。
奧格替伽德勒斟酒,他拿起酒杯在手里晃了幾下,又放了下來,這一切對他來說,不過都是擺設。
「吃完了,我們現在可以真正面對面談話了麼?」
雷漠飛快地擦擦嘴,把餐巾扔在桌面上。
「索馬島的咖啡豆很特別,你應該嘗一嘗。」
「我不喜歡喝咖啡。」
度恩放下刀叉瞥看雷漠,伽德勒立刻就知道他在撒謊。
「你太心急。時機,很重要,有很多事,一旦知道了,就回不了頭了。」
「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他終于願意進入正題了,可是,又似乎很不情願。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
「不僅僅是我,我想,度恩應該已經告訴你我們來索馬島之前發生的事了。」
伽德勒果然不出所料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想從哪兒開始?」
「就從我父親說起,他的死究竟是不是一場意外,還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又一個引我入局的陷阱?」
「你是在暗示那個男孩的自殺,以及你遭遇伏擊,再加上你父親的意外身亡,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是我。」
「你是死神,除了你,還有誰握有掌握生死的權力?」
「想要除掉你的並不是我,不管你信不信,我的使命是保護你而不是除掉你。」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早出現?」
度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種光說不做的馬後炮。
「如果人的靈魂深處,想要死的信念遠大于活著,神的力量就對他不起作用,昨天,在懸崖邊上,不是因為他被你的話說動了,我也不可能鎖住他的手腳。更何況,你們遇到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家伙,我想,他應該有一個幫手,單憑他一個恐怕很難擺平你們三個。」
「他們到底是誰?」
「我說過,他們有很多名字,我不可能一一說給你听,你也許是最重要的一個,但最終,他們想除掉的不是一個,而是全部。」
「全部,你指的是所有的人麼?」
伽德勒沉默不語,一張冷靜到極致的臉,既沒有神氣也沒有人氣。
雷漠和度恩直到現在才漸漸醒悟,所謂一旦知道真相就很難再回頭的真正意思。
「為什麼要獵殺人類?」
「因為恐懼。」
「神也會怕人?」
「要看什麼樣的人。」
雷漠看看度恩,他愁眉深鎖。事實上,短短幾日的經歷,已經讓他們大致猜出了真相的輪廓,只是彼此不願意去承認罷了。雷漠發現自己不能再繼續問下去了,他和度恩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眼下的事實——那顯然是一場生死未卜,連死神都無法掌控的大屠殺,原因不詳。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父親的死就絕對不可能是一個意外。」
「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這麼說。人的命運,就像是一條隨時可能被折斷又再重組起來的鎖鏈,循環往復,永無休止。」
「他父親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說得那麼冷血?」
度恩實在有些無法忍受。
「神,就是神,沒有人的靈魂,所以,我無法體會你說的那種感受。」
伽德勒說的沒錯,如果神有人的靈魂,就不會在一夜之間變成生靈涂炭的魔鬼。
「我想知道我父親為什麼要上山,他究竟在尋找什麼?」
「雷先生只告訴我他要登上雪山的頂峰,我告誡過他,那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去的地方,但是他心意已決,至于,他上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想,只有阿諾可以告訴你。」
「誰是阿諾?」
「你父親的忠實助手。」
「他在哪兒?」
「在你家。」
「我家?」
「你從不知道你的父親在索馬島為你準備了一個家麼?」
雷漠混沌的思緒如一縷失重的輕煙,無力地被伽德勒的話給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