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四毛是以紅旗大隊民工隊的副大隊長身份來參加修公路的,因為趙宗彪愛管不管,李得成又住在另一個地方,主要管四隊、五隊。他本來也有責任管他們這邊三個生產隊的民工,只因和趙宗彪鼻子眼楮一頭都不對付,就索性不管了,還常常有事耽擱,實際上這一、二、三隊的民工就是他黃四毛在做主。
他每每天不亮就把大家喊起來了,還叫道︰「偉大領袖早就說了︰天亮不起,睡不多時啊。」
讓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那位偉大領袖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反正只要說是這人說的,那就是金科玉律,就是治世箴言,容不得你不听。
幾十百把個民工,一天除了吃三頓飯外,再不許休息。有時候指揮部都通知放炮了,他還要讓大家再干一陣兒。因此,大家恨死了他,就像半夜雞叫里的長工恨地主周剝皮一樣。
他還在指揮部弄來了煤油,晚上還要組織大家學習,內容自然是最高最新指示啥的。哪個不認真听,不認真背,他點名道姓罵得你狗血淋頭。那是一個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年代,大家既恨他,又有些怵他。只有趙宗彪、李解放、朱二春、李武裝幾個人不怎麼把他當一回事兒。
他以一個民兵連長敏銳的政治嗅覺,抓住地主子女趙佳出工不出力,立即召開民工大會,把趙佳批斗了一頓。他還要讓趙佳當眾作檢討,趙宗彪吼道︰「他嘴笨,不會說,下次注意就是了!」黃四毛看著一臉憤怒的小老虎,半點辦法沒有。
毛毛路一日不修通,趙家莊和張家寨的兩邊的人都不能回家,不僅不能見家人老婆孩子,連帶的糧食、辣椒、小菜也吃完了。指揮部做出決策,讓各個大隊的干部組織就地借糧,到時候以生產隊為單位多退少補。李得成表示,那我們紅旗大隊不吃虧了,我們只有五個生產隊,而躍進大隊是十幾個生產隊,到時候不好還。
張雲天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公路又不得不修。趙宗彪就建議,由公社出面協調各個生產隊的糧食供應,差額下年抵公余糧。老許稱贊趙宗彪︰「還是小老虎有辦法!」
錢四海是一個永遠立于歷史潮頭的人。為了支持紅星人民公社修公路,他以供銷社的名義,向各個大隊送豬肉,送粉條,送燒酒,送餅干等副食;勞動工具如薅鋤、挖鋤、竹筐、撮箕之類,一一滿足供應,不收一分錢。
躍進大隊和勝利大隊,因路不通,只好從清江和桃花河交匯處的供銷社綜合廠往上調。此舉博得了紅星公社干部和社員的好評。
由公社統一調撥來了糧食,還要自己推磨,然後往食堂交。趙宗彪認為這樣麻煩,自己這幾年就沒怎麼推過磨了,推得暈人,于是就從民工里面抽人專門推磨。
因為飯量有大小,所以吃飯憑票,由趙宗晟擔任食堂管理員。他除了給趙宗彪多發了飯票以外,並沒有亂搞,可到了月底,糧食和飯票對不上了,一統計,多出了幾百斤的飯票。那也是糧食,到時候別人拿飯票是要找你退糧食的。
趙宗彪也覺得奇怪,稍微相差一點,也屬正常,差了幾百斤,怎麼說都有問題。他把交糧食的賬看了又看,發現黃四毛第一次來就交得很少,可他一天吼天吼地,風風火火,每頓吃得比一般人還要多,並且借糧推磨以後是看誰差了飯票,優先給誰交,他黃四毛並沒有提出他沒有飯票了啊。
看來,這里面有問題。趙宗晟提出,那個家伙還給李武裝把飯票了的。趙宗彪一看李武裝交的糧食,也很少,她當時還說自己背不起。按一般的情況來說,根本不夠吃,早就該缺糧了。
他秘密把李武裝喊出來問她差不差糧食,要不要這次推磨了先給她交?李武裝大大咧咧的說,不差,黃四毛給她把的有飯票。她還有幾分羞澀幾分神秘的告訴趙宗彪,自己和黃四毛準備處朋友呢。
問題弄清楚了,趙宗彪就對老二說︰「有些不好辦了。你飯票怎麼放著,讓黃四毛給偷了?」
「我鎖在小箱子里,他根本不可能偷著,鑰匙也沒丟過。」
「那……你想想看。」趙宗彪不甘心。
「想不出。」
趙宗彪就讓老二把收集起來的飯票交給他看,翻看了半天,他抿嘴一笑,也不說破,讓趙宗晟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在下一頓吃飯時,趙宗彪發現黃四毛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飯票,簇新的,別人的飯票都挼爛了的說。趙宗彪從黃四毛手里一把奪過那沓飯票,仔細看了看, !全是假的,章子上面「趙宗晟」三個字一律刻成了「趙宗盛」。也難怪,那人不是沒讀過什麼書嗎?
露陷以後,黃四毛硬著頭皮說︰「假的也是你們發的,我哪里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啊!這東西是流通的不是?」
趙宗彪一不做,二不休,叫了幾個人,突擊搜查了黃四毛住的單間,在那戶人家的老式抽屜里,翻出了制飯票的白紙、私章(當然是趙宗盛),這一下,那個成天趾高氣昂的家伙蔫了,頭吊在了褲襠里。
問題反映到指揮部,是葉主任來處理的。除了將清出的假飯票全部要黃四毛賠償以外,還把他批判了一回。不知為什麼,陰錯陽差,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惹了這麼大的麻煩,卻沒有撤他的職。
趙宗彪氣不忿,找指揮部理論,干部們勸導他,若把他擼了,會影響你們紅旗大隊的工程進度,你趙宗彪又不大管事……
黃四毛這個人適應能力強,他只蔫了幾天,就又恢復了元氣,還對趙宗晟指桑罵槐,橫挑鼻子豎挑眼。說他沒有把食堂管理好,收的苞谷面不細,蒸的飯夾生半熟的,水分太重,斤兩是夠了,就是吃不飽,民工沒有力氣修公路,還要追究他的政治責任。
趙宗晟知道他這是在尋釁鬧事,不理他,只對老ど趙宗彪說了下。老二趙宗晟後來想,若不是有老ど趙宗彪罩著,只怕黃四毛不會放過他。
黃四毛見了李武裝,哈喇子都要掉出來了,眼放毫光。他一有時間就往李武裝跟前湊,兩人眉來眼去,持腳動手,只差當著眾人的面親嘴兒了。李解放把妹妹說了幾次,也懶得管了,心說妹妹也要交一個男朋友不是?不過,近朱者赤,因了趙宗彪,李解放對這個黃四毛一直不怎麼感冒的說。
黃四毛還和趙宗彪抬起了杠,趙宗彪要在上午和下午各休息一會兒,他堅決不同意,說我們就是要和帝、修、反搶時間,早日修通這條幸福路,造福紅旗大隊的貧下中農。
這樣的大話一蓋下來,趙宗彪倒不好怎麼說了。從通知放炮開始到爆破員點火的那段時間,黃四毛還要堅持不許收工,說多干一分鐘是一分鐘。趙宗彪吼道︰「若出了安全事故,你負的起這個責呀?」
「我負責!不用你管!」
「你放屁!我不能拿民工的生命和你開玩笑!」听到喇叭一響,趙宗彪大聲的說︰「除了爆破員,其余的迅速給我回去,還有一段路要走呢。」
黃四毛還在叫喊「不許走,不許走!」,民工們像沒有听到一樣,一個個嘻嘻哈哈,如鳥獸散。
黃四毛見趙宗彪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很是惱火。收工以後,當著幾十人的面,黃四毛質問趙宗彪︰「你身為副大隊長,常常夜不歸宿,借口到什麼指揮部,我問了指揮部的人,你的霧影子人家也沒有看到一個,你到底在干什麼?」
「我和你都是副大隊長,平級,我給你打一聲招呼,那是把你當人,你管我到哪去了!反正沒殺人放火,沒偷雞模狗,何況我白天又沒有影響上工。你管得還真寬!」趙宗彪雖是氣咻咻的,但底氣明顯不足。
「你干部跑得,群眾跑得跑不得?」就找茬兒了。
「只要他有力氣,你管人家的。反正回不了趙家莊就是!」
雖說黃四毛沒有繼續與趙宗彪糾纏下去,但趙宗彪心里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一雙眼楮在後面盯著自己,自己倒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了,幾次想出門,都極力克制住了,說不定那個家伙在盯自己的梢呢!
清江沿岸桃花河畔,陰歷二月一過,桃紅柳綠,草木瘋長,蝶舞蜂忙。桃花太陽一出,天氣也就熱了起來。在修路工地堅持了一兩個月的民工們現在都有了一種疲乏的感覺,遠沒有剛開始上陣時的激情了。政治空氣,再怎麼濃郁,也不能持久。趙宗彪就說,我們中午多休息一會兒吧,把午覺睡入眠了下午才精力旺盛,工夫手上趕。
大家剛剛睡著,就被黃四毛黃牯似的聲音給吼了起來︰「起床,起床!出工了,出工了啊!」
趙宗彪本想還睡一會兒,但見大家一個個都呵欠連天瞌睡沉沉的走了,只得了無情趣的跟在後面走。心里就把這個催命鬼罵了個一塌糊涂。
走著走著,他對走在前面的李解放和趙佳說︰「待會兒趕石頭的時候,听我的號子,手上加點兒力嗷。」
兩人好像不大明白,但還是答應了。他們永遠是趙宗彪的馬前卒,唯趙宗彪的馬首是瞻。
到了工地,不光說躍進大隊那邊寂寂無聲,半個人影兒沒有,就連李得成帶領的另外兩個生產隊的民工也還在呼呼大睡。大家就頗有怨言,趙宗彪擺擺手︰「大家既然已經來了,就抓緊干活吧,早點把毛路修通了,好回家見老婆啊!」
幾個有點石匠底子,力氣又正當道的民工,負責砌駁岸。如黃四毛、趙宗彪、趙佳、李解放、朱二春等等。砌駁岸這個工種有些危險,先要把基腳下好,然後才在上面砌,像砌牆一樣,還要砌得四稜上線的說。
民工師傅們用一根一根粗大的枕木墊著,將灶大的石頭或比灶還要大的石頭,用鋼 、鋼翹、木杠慢慢往駁岸上移,然後對齊、墊平整。
若大石頭移到先已砌好的駁岸邊了,就不能安枕木了。因為石頭與石頭之間摩擦減小,就有些趕不動了。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個人在駁岸下面的凸出處(因為駁岸不是筆直的砌起來的,它得慢慢往里面收),找一個能立腳地方站好了,在前面用鋼翹做牽引。前面、後面一起用勁,大石頭才會慢慢移動,以至與原來的駁岸平齊。
這個在前面接應的工作實屬危險,如果說後面的人力使小了,石頭像賭氣一樣,紋絲不動;力使大了,就有可能將前面做牽引的人給震下駁岸去。也就是說,雙方要達到高度的默契,還要前面那個人自己站穩了,手上功夫要拿捏得好,萬一不對,可以松手,才不至于出事兒。
以往在前面做牽引工作的都是趙宗彪,今天他情緒不佳,掉到後面了。中飯前,有一個大石頭正好在駁岸上移了一半,這會兒是「一步跳過溝,撿起現門頭」。見趙宗彪慢慢騰騰,黃四毛有些火氣,叫道︰「你們也快點吧,怎麼一個個像死了沒埋的!」
這個家伙口無遮攔,說話不考慮後果,死呀活的,在施工工地是有忌諱的,他才不管呢!
黃四毛自告奮勇在前面做牽引,還一個勁兒催大家快點,快點兒,用點兒勁,還用點兒勁。趙宗彪往李解放和趙佳看了看,舌頭在與上下嘴唇斗爭了一會後,手拿鋼 ,叫起了號子︰「嗨呀個——呀!」大家跟著叫︰「嗨呀個!」手上用勁。見石頭一動不動,黃四毛吼道︰「都沒吃飯呀,使力,使力!」
趙宗彪又喊︰「哎嗨呀個——呀!」大家跟著喊︰「嗨個!」
在叫第二聲號子的時候,趙宗彪聲音明顯大了一些,意思是要大家手上加把勁兒。大家一起努力,大石頭往前猛一竄,還超出了原先的駁岸一截。變起匆促,說是遲那時快,黃四毛一個不注意,一個倒栽蔥,連人帶鋼翹頭下腳上摔了出去。
「搞拐噠,黃連長掉下飛岩了!」有人高呼。
「搞拐噠,搞拐噠!黃隊長搭飛岩了!」這地方女人有一句罵人狠毒的話,就叫「你個搭飛岩死的!」不知喊這個話的人到底是一個什麼心態。
「搞拐噠,出人命了啊!」群起高呼。
「真的出人命了嗎?」人們驚呼著,紛紛往駁岸邊涌來。大家看著黃四毛像一個布口袋,像一個圓球一樣往河下滾去,越滾越快。一個個干瞪眼,沒有辦法。
李武裝是最先跑到的,捶胸頓足,哭天搶地。
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哎喲連天,愛莫能助。
趙宗彪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報復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