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買保管室這件事情,李得成、李長鎖父子觸動很深,慪得只差吐血了。以往,他們一門心思學習中外五個偉大導師的著作,活學活用,跟著上級的後頭搞沒完沒了的運動,總以為只要政治掛帥,思想領先,就萬事大吉了。
錢,這個東西,周身沾滿了銅臭,是屬于資本主義、資產階級那個範疇的,無產階級、革命群眾那是不屑一顧的,「錢財如糞土,」不是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革命嗎?
而現在而今眼目下,文錢逼倒英雄漢,開口告人難。好好的東西,那麼便宜的物件兒,硬是被趙宗彪一個人生吞了,活剝了,好不心疼啊I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就是有錢啊!也不知他媽的那麼多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在家庭會議上,李得成說,現在大隊、小隊業已不存在了,集體的優勢也不存在了,所謂一大二公更不消說了,我們再不能去做那個指望了。全家老老實實種責任田吧,還要搞一些家庭副業,多喂豬……總之,多打糧食,多掙錢。他趙宗彪、譚妙芸兩口子能吃苦,我們兩口子又不缺胳膊少腿兒,不信就硬是搞不贏他!
胡麗瓊小聲提醒︰「不能光死做,還要看準行情,要會劃算……」
李長鎖插言︰「趙宗彪就是腦殼奸猾,你也……」
李得成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你們說的這些我都曉得,趙宗彪是富裕中農成分,他家底子厚著呢;我們家除了土改時分的那點家底兒,還有個狗屁的什麼?」
李長鎖就有了幾分羞慚掛在一張老臉上。
為了和趙宗彪一決高下,李得成把從養豬場買回來的那些上好的木材,運回來以後,還在自己的自留山上又砍了一些樹,立即找石匠夯地基,找木匠師傅,畫墨、吊線、支架子……
他覺得住土改分的地主的老宅不大吉利,不大舒坦,又或許是方向字頭的問題。老屋是東西向,他現在倒了一個個兒,大南大北。歷時半年,吃苦耐勞,腳板跑成鍋鏟兒,新建成了九柱十一檁的大五間平房,飛檐斗拱,陽台亮柱,壘十級台階,高大氣派,富麗堂皇。
新房子外面板壁上全刷了桐油,活頁窗戶上安了玻璃,新貼了對聯、畫報。這在趙家莊,是屬于首屈一指的。
有人就問趙宗彪,李得成在建新房呢,好像是要跟你較勁兒,你就不跟他比比呀?趙宗彪微微一笑︰「我要圖發展呢,建房子那是以後的事了。」
李長鎖哪怕年過古稀,還不服老,響應兒子的號召,天一亮就起床,拾糞,早飯過後,又上山背渣子,刮草皮,燒灰糞,有時候也到坡里去搭一把手,總之,再不閑著。
他雖說手腳還在機械的動,但腦子里卻對現在的形勢、現在的政策總是處于一種強烈的抵觸狀態。他尤其不甘心自己幾十年為之奮斗的成果,就這樣泡湯了。他詛咒這個形勢是復闢是倒退,最終是會曇花一現的。他渴望恢復以前的大集體,哪怕自己已經不是什麼干部了,他幻想再來一次土改,讓窮人把趙宗彪這樣的富人的家產分光,或給他再劃上一個地主成分,那就再一次揚眉吐氣了。
憂心忡忡,愁腸百結,看什麼也不順眼,連話也不願意跟人說一句了。這樣一來,人就顯得老態龍鐘,成了一個真正的小老頭兒了。人們難得把這個小老頭兒和昔日在趙家莊呼風喚雨、威風八面的大隊支部書記、大隊長、民兵隊長聯系起來了。
他看不慣一家一戶單干,听不得趙宗彪的加工廠機器的轟鳴,聞不得由加工廠傳出來的柴油味、菜油味、白酒味兒……
連平時一早一晚專注諦听的有線廣播也被他把線拔了——耳不听,心不煩吧。他感覺自己的身邊都是敵人,都是敵對的眼光,都在嘲笑他,都在唾棄他……
再不久,他的那只風淚眼看不見了,老寒腿也疼得他齜牙咧嘴,他終于做不動了,趴下了。
不知算這不算英雄末路……
就在李得成家風風火火建造新房的時候,趙宗彪也沒有閑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醒了他的發財夢,寬松、搞活、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像一劑強心針,讓他輕裝向前,快馬加鞭。加工廠本來就是他自己的(錢四海有股份),這下可好了,可以名正言順的生產、銷售了。
當然,他根據形勢的發展,還是和錢四海商量了一下,提高了員工的工資待遇,當然包括河壩的綜合廠,還把他們當親人一樣對待,有肉一起吃,有酒大家醉,包吃不包住。但他抱住一條,決不吃大鍋飯,干多干少決不是同等的報酬,這麼多年的辦廠經驗,他懂得怎樣調動員工的生產積極性。
春風得意馬蹄疾,趙宗彪要抓住機遇,大干快上啊。把生產隊保管室盤下來以後,他把加工廠停了幾天,還找了不少的人來幫忙,外組的,外村的都找了,連河對岸,連外縣的人都找了。帶領著大家先把生產隊養豬場的瓦運回來,再開始拆保管室。為了防備李得成之流搞破壞,日宵白夜連抽轉,一磚一瓦也不落下,把個偌大的保管室完完整整運回了家。
接著,又請來木、石二匠,重修廠房。在錢四海的幫助下,更換機械,擴充設備,將原有的規模再一次擴大。
因為一家一戶了,單干了,打的糧食也就多了,人們再也不餓飯了,大部分人家還有了存糧。趙宗彪靈機一動,專門開闢了一個煮酒作坊。原來煮酒是在他家的柴屋里,屬于工棚一類,屬于小打小鬧。將原先的一口缸,擴大到現在的三口缸。往後隨著糧食的豐收和市場的需求,繼續增加,他想。
當然,小小的趙家莊是銷不了這麼多的酒的,饒是他們那地兒的人一個個都是酒壇子,而主要是銷往外地。
生產隊大集體就這樣取消了,李長久也就當不成副隊長了,自然有些失落;加之二兒子成家以後,媳婦陳傳貴嫌棄兩個老家伙,和他們分了家,大兒子李解放兩口子早就分了,他更沒了牽累,像解放前一樣自由自在了,就一門心思來給趙宗彪當酒師傅。
李長久人活潑,有人督促,也能干事兒,還有技術,但他一般一天只干得成半天的事情,到下午,整個人就醉醺醺的了,像個死豬。趙宗彪也不管他,只堅持按勞動量計酬,他也沒有怨言,只要保證天天有酒喝,他覺得那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女人要他買化肥,要他幫著背挑,他像沒听見一般,理也不理。他也從不擔心自己的女人能不能把責任田種出來,把自家坡里的糧食收回來。
趙宗彪的家無疑成了趙家莊的中心,一天到晚,來加工的,來談生意的,來辦事的,來竄門兒的,絡繹不絕。趙發達一天只負責燒茶水,常常還供不應求。
時不時又還要來一些不大不小相干不相干的干部,趙宗彪就更不得不去接待、去應酬。譚妙芸和婆婆一起忙前忙後炒下酒菜。哪怕不是飯點兒上,趙宗彪家的房頂上也常常冒出裊裊炊煙,房前屋後一里路左右就常常彌漫著酒香和肉味兒。
譚妙芸除了應付公家的一些事,主要工作貌似就是配合丈夫搞接待了。這樣,她的裁縫店就缺了人手。妹妹譚妙珠見狀,對丈夫李解放提出,自己不在代銷店賣貨了,干脆來姐姐家做裁縫好了。
那人心說,還天天可以看見姐夫呢。再說,她自從接手大隊代銷店,錢四海就沒怎麼給她進過貨,自己家又沒有富余的資金。店子不死不活,再開下去,也沒個什麼意思了。
趙宗彪自然樂意,和錢四海一商量,就將代銷店轉移到自己家里來了,由譚妙芸抽空賣貨,兩個老人有時候也可以打打替。生意卻出奇的好。當然小賣部的格局、貨物比代銷店大不一樣了,價格也便宜了許多,薄利多銷啊。趙宗彪家里就更加熱鬧了,比村部小學校一天進出的人還多。
李解放原先是在趙宗彪的加工廠干的,還是一個骨干成員。現在老婆也來了,他就只能把自己家的農活干完了,來干上一陣子,算短工吧,抑或叫臨時工。
李援朝也想繼續在加工廠干,弄兩個現錢好急用,可新媳婦陳傳貴不同意,說不能看著自己的丈夫被趙宗彪剝削,就只好夫妻雙雙種田忙。
趙宗彪家里也分了責任田,可他一心撲在加工廠和做生意上,譚妙芸也是個大忙人,就只有請人做了,給人開工資。
請人做工,分包工和點工兩種。包工按一季活路,如播種、鋤草、施肥、收割等,開工資;點工是按干一天多少錢。趙宗彪開的價,在方頭左右是最高的,質量要求也是最嚴的。東家監督質量,工資不能白開不是?
李長鎖見狀就開罵,你們看狗日的趙宗彪又在請長工、短工了,又在剝削我們貧下中農了……只是再沒有人理他,都要忙自己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