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第一章最後一個子孫(一)
李小偉一大早就起身披衣下炕。他的妻子趙淑霞翻了個身,怪異地乜斜了他一眼,說了句「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李小偉只是懶洋洋把腳往鞋子里插,撅在炕沿上。見他不理,就又閉上眼,想再小睡一會兒。
咚一聲響,她趕忙把眼楮張開了。丈夫不見了人影。
她欠起身一看,原來他摔倒在地上了。她又好氣又好笑,說,喝半夜,賭五更,你呀,早晚是病。她探身伸出手去拉他,他自己也正拱身往起站。他扭了一子,甩月兌她的手,對她的幫助毫不領情。
不知好歹,她縮回手,嘟噥一句。
誰不知好歹?他回臉瞥了她一眼。
你你你,說你還沒說完呢!她雙眼盯視著他,像兩束激光,像要把他穿透似的。
他轉身不屑地走開了。
走到外間時,他听到妻子輕輕的啜泣聲。他不理她,隨便洗漱了幾下,就走出屋門,穿過院子,來到晨光熹微的街上。
小鎮仍酣睡著。接二連三的雞啼也啄不破這層朦朧的夢境。空藍得像打了油彩。東方較低處的空游動著幾絲灰雲,但即將到來的那份絢爛是它沒有辦法阻擋的。
空氣如此清新,你不用呼吸它就直往你的肺腑里鑽,而肺腑里的污濁之氣,便逃命似的往外逃逸了。
他感覺頭腦清醒了許多,精神也足了。但他眼楮里的血絲和血管里的酒精是一時半刻無法消解的——昨晚他先是踫了兩個多小時的酒精杯,之後又到舞廳狂歡,之後又擺麻將城,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他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從他任磚廠廠長到現在的八年時間里,哪一個夜晚不是這樣度過的呢?甚至有過之無不及。酒時常喝到爛醉如泥,舞時常跳到失了方寸,麻將時常戰到光大亮。
這樣說也有些冤屈了他,因為頭兩年不是這樣。頭兩年他是本分的、莊重的,是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的。後來他變了,當然不僅僅是吃喝玩樂,雖然有些過了,但似乎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不僅僅是這個。
最近一段時間他想控制一下的,可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想擺月兌都難。這一夜他沒睡實,不知怎麼的,他像有什麼心事一樣,怎麼也睡不實。他醒來得這麼早,是被猛然擊入他頭腦中的一句話給震醒了。
那句話是︰你的狂歡快到了盡頭。
與其說是震醒,不如說是嚇醒的。
醒來緊跟著又是一句︰昨晚的狂歡是你最後的狂歡!
他 地一下就坐了起來。
會是這樣嗎?盡頭?最後?不祥的預感將他折磨,陰暗的房間容不下他那顆不安的躁跳著的心,他就起身急匆匆來到外面。
他對自己說,你得馬上采取行動。是的,馬上。
他不知道那「盡頭」「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降臨,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降臨,不管怎樣,他必須得趕在它到來之前采取行動來阻止或逃避。
能阻止得了嗎?可能只有逃避一條路了。
但在「馬上」之前,他還有一些事要做,或者這只是他的一個願望,想給自己的廠長生涯畫上一個好看一點的句號,或者只是一種不甘心情的延宕。誰說得清呢?
他努力讓步子邁得鎮定而從容。應該說,他的心理素質是非常優秀的。這很大程度上源自家族的血脈,為此他感到無比自豪。
他正了正領帶,捋了一下很有發型的頭發,挺直腰板,把皮鞋踩出特別的聲響,穿街過巷而去。
其實他並不清楚現在他要到哪里去。他家位于鎮子偏南,是新開闢出來的一方地域,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老城被一圈土壩圍著,雖然也不斷有新事物出現,但畢竟還有過去年代的影子。他兄弟幾個的新房都建在壩里面的老城里,唯獨他把新房建在壩外新區。他是有新思想的人,在這一點,其他幾個兄弟不如他。現在他向北走,正登上土壩。土壩比以前矮了許多,都坍塌下去了。開出的通道只剩下一個不高的坡度,其它處因日久失修,風吹雨淋及人為的挖掘(建房等)已經殘破得跟歷史遺跡差不多了。土壩主要是用來防洪水的。在日本人侵佔期間,對它進行加高加固,使它又搖身變成了軍事堡壘。現在它除了給人歷史滄桑感外,沒有實際的用處了。
過了土壩,一路向北。越過鎮中心的那個十字路口,再往北走十幾米就到了江邊。江風有些勁道,把他的發型都吹歪扭了。他想下到堤下去,在遍布鵝卵石的江灘上走走,可是他懶得下去。江水如練,扯東連西,滔滔奔流。不知道呆了多久,突然東邊地平線上轟的一響,萬丈光芒金箭一樣攢射過來,地間耀紅一片,再加上江水的反照,匯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幾乎把他掀翻了。
很久沒有被自然震動過、沖擊過了,他想自己為什麼是人,而不是一只鳥、一線風,或者永遠是一個孩子。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來江邊瘋耍的,江堤上、沙灘上、江邊樹林里、江水中,他的影子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閉了一下被陽光晃酸的眼楮,像要切斷與過去的聯系似的,過去的畢竟不能再回來了,就像他家族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
江邊出現三三兩兩的行人,其中有幾個是熟人,自然不再純粹,他也不想與人打招呼,便轉身離開了。
他加快步子,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做。他沿來時的路線向南走,出了土壩,折彎,向與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沒走多遠,繞過那片不大的楊樹林,就看見磚廠那根磚砌的高大的煙囪了。再走二十多米遠,煙囪下那如城堡一樣聳立的磚窯就顯現在眼前了,還有周邊成片的水波浪一樣的木架棚,用油氈紙作棚頂,下面碼放著一垛垛土坯。磚廠的木柵大門敞開著,院子里幾個工人正往一輛車上裝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