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魔譚 第四章 天子諭,將軍言

作者 ︰ 江南煙酒生

「放肆—」短暫的沉寂之後,一聲怒喝打破了僵局。

一直靜坐在一旁品茗的蘇管家終是按捺不住,他狠狠地拍著黃梨木椅的把手站了起來,那佝僂的身軀卻是盡顯威嚴,直把一些膽小的民眾嚇得噤若寒蟬。

蕭然向來膽子天大,所以他完全沒有為蘇管家的積威所震懾,而是微微眯了眯眼,掛著一副有些憊懶的笑意,拱手問道︰「蘇管家這是何意,在三位大人以及如此多民眾的見證下,您老難道要食言?」

春風還在輕拂,只是眾人直感覺這春風中的寒意比之前更盛了幾分。尋思著這少年忒也膽大,竟敢出言如此放肆。

「你莫非以為這里是城西的墮民窟,任你撒野?」蘇管家壓根就沒去想這少年乞丐解出了自家小姐出的九宮題,而是先入為主地以為蕭然只是前來搗亂的登徒子,語氣中夾雜著一絲嘲諷,指著支架上的錦帛,「看你寫的字,有如雞踹,以為識得幾個字就能解九宮圖了?」

蕭然的字確實寫得奇丑無比,他有些赧然地模了模鼻子,竟是沒有出聲反駁,而是凝起目光,投向了靜立一旁一言不發的蘇焚香。

蘇焚香還沉浸在自己微微紛亂的思緒中,神色有些木然,全然沒有理會蕭然那淺淺的笑意,這不近人情的舉動讓杵在那里的蕭然不免有些尷尬,好在接下來便有人替他解了圍。

「蘇管家,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告訴你,這小子解對了。」範青山似是很看不慣蘇管家以貌取人的行徑,語氣有些不不齒。

「解,解對了?」蘇管家的臉色變得極其精彩,如同正在享受美味佳肴時發現碗里躺著半只綠油油的蒼蠅。頃刻間,他的臉色確實變得如同蒼蠅那般靛綠,一時不知如何收場。

範青山是何人,那可是理苑之長,不說他的身份,就談他在算術上的造詣,也無人會懷疑他的話。

岸邊的人有才思敏捷者早已暗中演算了蕭然的答案,而大部分人直到現在才明白蕭然竟是真的解對了,一時間錯愕不已。尤其是之前與蕭然打過交道的羽林衛,臉上完全失去了該有的神武之色,變得驚詫莫名。

那些早已準備好了各種污言穢語嘲諷蕭然的人無比錯愕,直感覺憋悶得慌,好似辛辛苦苦覓得無人處想放一個響屁,不料有人經過只好生生憋了回去。

右側樓閣之上,又一個釉中彩杯被大皇子李燁摔得粉碎,他伸手指著蕭然的方向,半藏在袖中的手指由于恚怒而有些顫抖。正當他打算怒嚎時,那名青衣小太監滿臉喜色地跑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也不知這小太監對他說了些什麼,竟是讓李燁那滿臉怒色瞬息間煙消雲散。

而目睹了這一切的二皇子李逸卻是倚在窗邊拍著手,笑意不絕︰「這小乞丐有意思,真有意思,日後定要結識一番。」

處在風口浪尖的蕭然渾然沒有理會諸般目光,他依舊掛著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他也不想讓蘇管家太過難堪,心想得給個台階讓老人家走下來,于是拱手對四周眾人道︰「今日有各位見證,蘇娘子有言在先,小子有幸,解得這九宮題,從此便是蘇府女婿。在此,小子對各位深表謝意,待我與蘇小姐成婚之日,定與諸位一醉方休!」

這一番話可謂豪氣干雲,蕭然儼然一副蘇府乘龍快婿的模樣,直讓在場眾人產生了一種錯覺,竟是紛紛叫好起來。

範青山一直打量著蕭然,心中暗嘆︰這小子雖出身貧寒,卻是榮辱不驚,這喧賓奪主的做法看似孟浪,卻是深諳人心,為己造勢,絕不是什麼易于平庸之輩啊。罷了罷了,老夫看你順眼,就送你個順水人情吧。

「蘇管家,蘇老頭既然邀老夫來見證,我在此可不是擺設。這小子才思敏捷,解出了九宮題,你蘇家可不能食言而肥!」

範青山一直不近人情,蕭然之前還對之有些不屑,如今心中卻是頓生好感,連忙躬身稱謝。

此番招親的內幕,蘇管家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正焦急著想詢問自家小姐的意見,卻听得蘇焚香低聲道︰「就按苑長大人的話辦吧。」

蘇焚香全然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嬌羞,既是天意,她也不會過于扭捏。她生性恬淡,痴于算術,原想就此淡泊一生,不料為了避開大皇子而生出了蕭然這番波折。這是一個理性的女子,不會為既生的事實作過多糾纏,蕭然除卻身世卑微了些,性子放浪了些,其余的倒也符合她的心意。

蘇管家方才還在焦慮若是把這乞丐少年招了回去,只怕免不了老爺子和家主的責備,眼下既然有範青山苑長發話,小姐親口應允,他也不虞後顧之憂了。

「不知賢佷姓甚名誰,如今年歲幾何,是何身世?」蘇管家到底是久經世故,態度轉變之快令人咂舌,他臉上的怒意早已消散,語氣平和地看著蕭然。

蕭然向來吃軟不吃硬,蘇管家對他客氣,他只好更客氣地躬了躬身子,恭敬道︰「小子蕭然,開元三十二年正月生人,剛滿十八,楚南郡人,自小便是孤兒,不知父母是誰。」

開元是先帝李復的年號,當今天子李勛為了追思先帝,一只沿用至今。

其實蕭然並不確切地知曉自己的年歲,自從他被墮民窟的老乞丐救下蘇醒以後,他就忘了很多事情,甚至連蕭然這個名字也是後來自己取的。至于年紀,他只隱約記得自己十八,便隨口胡謅了個年月。

點了點頭,蘇管家終于開口承認這門親事,嘆道︰「天意如此,老夫自然不會橫加阻攔。罷了,你先隨我回去見過老爺子和家主,再做定奪。」

從蕭然登船解題到如今婚事初定,這一切有如夢幻一般,蘇焚香幽幽嘆息著,恬靜如她也不免覺得有些太過突兀。

蕭然卻沒有絲毫羞意,一雙烏黑的眼楮微微眯起,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蘇焚香,點頭不已。素來肆無忌憚的他哪里會去顧忌他人的看法,心道小爺從此生是蘇家的人,死是蘇家的鬼。

「此次招親作不得數!」正在蕭然春風得意之際,一道不諧的聲音自右側樓船上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大皇子李燁不知何時出現在右邊樓船第一層的左側朱紅回廊上,一雙鷹目不怒自威地盯著蕭然一眾。

「參見大殿下。」河岸有民眾認出了李燁,在有人帶頭之下,紛紛跪下行禮。

李燁卻是微微笑了笑,伸手對著眾人在虛空中招了招,語氣十分平易近人︰「今日我只是蘇府的客人,爾等不必多禮。」

「謝殿下。」李燁的態度讓岸邊的民眾很是受用,心中暗道大殿下仁德雲雲。

眾人都懼怕李燁,範青山顯然是個例外,他很是不喜有人來打攪之際促成的事,哪怕對方是大皇子。他不由得皺了皺眉,語氣敬意乏乏地問道︰「大殿下此語何意?」

李燁卻沒有立即回應,而是滿目深情地看了蘇焚香一眼,語氣有些惋惜︰「範苑長心中了然,我對蘇教習心儀已久,只是一直未得父皇首肯,輾轉至今。今日見蘇小姐竟是要下嫁這位少年郎,我心悲矣……」

李燁言之切切,情之款款,直讓在場眾人動容不已,蕭然好不容易在眾人心中佔據的地位瞬間被他奪了過去。

便在這時,猶自神色木然的蘇焚香卻是開口了︰「大殿下錯愛,焚香深感榮幸惶恐,只是今日蘇家有言在先,這位蕭公子解題在後,有在場諸位見證,小女子自然不能反悔,我蘇府以忠信為綱,更是不能反悔……」

說這話時,蘇焚香竟是偷偷看了蕭然一眼,不知為何,自從李燁出現後,她便覺得這少年順眼了許多。

淡紫羅裙在風中輕擺,兩縷青絲分垂雙肩,蕭然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心道,管你是太子還是皇子,這蘇焚香注定要是小爺的女人。

「你竟是願意嫁給一個乞丐也不願做我的妃子麼?」李燁心中暗自惱怒,蘇焚香的話看似誠懇卑微,卻是對他的莫大侮辱,一絲不可察覺的陰仄在他眼中一閃而逝。

就在蕭然醞釀著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李燁卻神色不改,語意溫和,嘆道︰「我自是深知蘇小姐的無奈,只是有一樁喜事好告知小姐。我方才得到下人的傳信,得知父皇早已有意將你許我為妃,並已于昨夜在御書房擬好了賜婚聖旨。父皇本想擇吉日讓我親自到府上宣旨,不料中途生了這番變故。如今那宣旨太監已快馬加鞭趕來,小姐稍後片刻便是。」

語畢,李燁竟是彎身行了一禮,一臉歉意道︰「這事我也是方才得知,倒是讓蘇府難為了。」

李燁的話立時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招親之事登時變得曲折起來。既然聖上昨夜就擬好了旨,那這招親之事確是算不得數了。要知道君無戲言,尤其當今天朝國力昌盛,天子李勛有著無上威嚴,他的話更不會是戲言。

蘇管家與蘇焚香以及蕭然的臉色都變了,尤其是蘇焚香,她是深知李燁的為人,若是嫁予了他,先不說蘇家會被奪嫡之爭殃及,便是自己這一生也不得安寧了。李燁或許垂涎自己的姿色,但絕不會是男女之情。

「大殿下此言當真?」範青山有些懷疑地問道,若真如李燁所言,便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作為了。當今天子尊崇他是一回事,但他亦不能逾越了君臣之禮,更何況他並非朝臣。

李燁悠然地攤了攤手,一副坦蕩的模樣︰「如此多人在場,我難道敢行那偽造聖諭之事?」

那邊廂一直關注此間的李逸神色終于不再淡然,他眉頭深皺,對身後太監道︰「這是為何,難道我父皇真有此意?以我皇兄的性子,自然不會敢妄自傳達父皇的旨意。」

「許是,許是聖上得知蘇家小姐竟要嫁予一名乞丐,怕因大皇子的事損了皇家威嚴,這才改變了主意?」小太監試探著回到道。

李逸的眉頭又緊了幾分,他那如瓊玉的手指不由得曲向掌心,緊了緊,有些憤然道︰「定是如此了!」

樓船上的人都靜了下來,岸邊的人都靜了下來,只是周遭愈平靜,中間樓船上幾人的心便愈不平靜。

蕭然的出現已是讓素來恬靜的蘇焚香亂了分寸,如今李燁再生波瀾,她再如何淡然,也變得焦慮起來。

正在蘇焚香一籌莫展之際,楊柳岸邊有腳步聲響起—那是粗皮革履踏在厚實木板上發出的沉悶之響。

登!登!登!

這聲響如同沉重的鼓縋擊打在浸濕而緊繃的牛皮上,又如同在深深水底下炸響的爆竹。

待這沉悶之響消失時,在場竟無一個人發覺,中間樓船上不知何時上來了一個人,一名身著黑色粗皮勁裝的粗獷少年。

少年的模樣很剛毅,剛毅得如同一塊未經打磨的頑石,臉如刀削,發如秋草,他站在那里,似乎連樓船的搖晃都輕緩了幾分。

「小將軍。」蘇焚香認出了來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抹希望,聲音都顯得有幾分激切,全然不符她恬淡的性子。不論如何,她終究是個女子,她對世事看得再淡然,也不會漠然斷送自己這一生。

少年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依然一副頑石般的模樣,他看著蘇焚香,濃眉微蹙,漠然道︰「將軍說,你既為理院教習,也算是半個燕村的人。燕村從來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所以,你只能嫁給那小子。」

少年伸手指了指蕭然。

眼見這位與自己一般年歲的少年對自己指手畫腳,蕭然出奇地沒有生氣,他此時還沉浸在少年那仿若天下無敵的氣勢當中。

少年不是將軍,但識得他的人都愛稱之小將軍,只為他是將軍的唯一傳人。

小將軍自然有名字,他叫李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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