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海地帶 第一章 汪直之死

作者 ︰ 巷晨虞

烈日,碧海晴空。

船帆鼓進了風,猛烈地被撐開。船帆上龍的影子在風中舞動。大船漸漸遠去,被船劈開的海浪又周而復始地合攏。

"爺爺,下次季風到來的時候,他還會來嗎?"孩子托著腮幫問道。

「不會。」老人倒了倒煙斗望著遠方的海。

「爺爺,那他什麼時候還會再來?」

「不會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為什麼?」

「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很遠?有多遠?」

「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

「是在海上嗎?」

「對,在海上。」老人激動地站起來,永遠都在這片海上

那年,大海盜汪直被押送官巷口行刑。萬人空巷,交通堵塞。囚車所過沿街,人們圍得跳蚤都跳不出來。

杭州,官巷口。飛沙走石,密布陰雲。

「胡總督,你可要三思。我雖死,但是只怕我死了沿海百姓就再也沒有安寧,這片土地要受到詛咒,這片海上只會有無休止的紛爭!」

「閉嘴!」主持行刑的知府喝止,「海寇汪直,勾結倭寇對我沿海百姓燒殺劫掠,罪行罄竹難書,今天刀懸脖頸了還敢蠱惑人心,你實在是

"愚蠢,昏官你還沒資格跟我說話。"

言一出,圍觀的人一片嘩然。

知府低頭握拳,藏在烏紗帽下的額頭頓時青筋怒起。「哼,那就把這話當成你的遺言吧,斬!」

「胡總督,你想好了嗎,我一死,只怕再也沒有誰能阻止這一切了。」

儈子手舉起砍刀。汪直仰天長嘆,「今天我人頭落地,明天必定會有無數的屠戮者踏上這片土地。」

直到汪直不能再說話,這聲音已在杭城上空回蕩,像鬼魂一樣在錢塘江上徘徊。

在驚愕的人群後面,一個男人雙手背在身邊,默默地注視著,黯然離開。

遠處,慶春門上,一個中年大漢雙手插在胸前,面如紫玉,目若朗星,一臉大胡子。他身旁站著一個帶刀低頭的手下,一個精壯的老者。

這時,身後走出一個滿臉陰氣的年輕人,頓時周圍的空氣也寒冷了些。

「鄭老板,你也在呀。」

「汪老大的告別儀式我怎麼能錯過呢。」

「過了今天,這片海上又要重新劃定秩序了,不過我想過了今天南洋肯定是鄭老板的地盤了。」

「虛懷若谷對你沒什麼壞處年輕人,別說這麼沒人情味的話,汪老大為我們這類人向朝廷爭取權利的時候,你那老爹還在打漁呢。」

「哈哈得了吧別正經了,像我們這些個人渣還能有向朝廷要權利的時候嗎,反正汪老大一死,你就是最大的受益者,過了今天,鄭老板你就是這個時代的主宰者。」

「想要主宰這片海的人多著呢,只要有決心,誰都能改變時代大胡子說完便轉身離去。

「呸,年輕人不屑地看著遠處江上的大潮襲來,這個時代,已經只剩下病癥,早已暴動。」

「怎麼樣莫飛,跟我一起出海吧!不要浪費上天額外賦予你的本能,別被那毫無意義的生活束縛。不要再流連那個只活在你世界里的女人。就把這當做是進入另一個全新世界的入口,和我一起出海吧!一起到那煙波浩瀚的深處,等你我踏上那片美麗富饒的未知大陸,即使身葬大海,也無遺憾,在所不惜。海將永恆,與我們同在!」

這個夢已伴隨我很久。一個男人站在一艘巨大的船上向我伸手,我永遠看不清那男人的臉。

這海,和夢中的海毫無區別。

我叫莫飛。

從我有印象開始,就在村里的私塾和四哥,陳東,阿修在一起念書。這里是一個海濱漁村。

我的父親,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大海,再也沒回來過。周圍的人們不知道他為什麼去了海上,只听說在世界的盡頭,落日沉海的地方才可能遇見他。

本朝初年的時候,打擊走私力度很大,嚴禁漁民下海。有下海者,哪怕帶一盔一甲,一牛一羊,一針一線,一魚一蝦,螃蟹跳蚤,被逮捕後即以走私,偷渡,叛國通敵,制造貧富差距,出賣人民利益,漢奸罪,敗壞社會風氣,殺害海洋動物,破壞生態可持續等諸多罪名斬首。

所以這里是傳統的窮鄉僻壤,遇上大台風,便只能賣兒賣女,直接降級為扶貧縣。

後來先皇駕崩,各個皇子皇孫忙著你坑我陰,繼承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推倒。京城里大家都對此抱有莫大的興趣,人人都對自己預測的胸有成竹,賭場也開出了各個皇子繼承的種種賠率。京城里隨便找個馬夫小販都能隨便來上一段某皇子背後的女人——啥啥秘史什麼的;繼任者非某某莫屬——來自**的七個權威預測;誰誰廢長立幼的九十九個理由等等,尤其是某個皇儲被廢,流落民間,藩王進京大興土木的一段,似乎京城坊間的各色人等都是親眼見證者,人人都會說得口吐蓮花,異彩紛呈。

縱使口吐再多蓮花,繼承人都在一個個口吐白沫,自然也沒有人有暇去顧及千里之外東海之濱,一個太陽都在那邊下山的遙遠小漁村有沒有人餓死,有沒有人下海打漁走私了。而在邊疆的子民看來,皇帝更是遙不可及的東西。有些人還以為皇宮和長城是一回事,皇帝就住在長城里;還有人以為皇帝住的也是一個大村莊。或許他們不知道,正是這麼個遙遠的大村莊,決定的是周圍無數個村莊的命運。

萬幸的是,在當時官府的不作為便是對百姓最好的作為。因為不作為雖然可怕,但胡作非為更可怕。上級們忙著爾虞我詐,下級則盯緊戰況,撥開層層雲霧時刻準備站對隊伍,放松了對百姓的騷擾,也有不少腦子不好使的在撥雲霧的時候撥錯了地方,立馬被 嚓的。朝廷如此不幸的混亂局面,實在是蒼天有眼,是百姓燒香求佛,祭海神貢龍王得來的幸福局面。

我從小就在村里的私塾和四哥,陳東,阿修在一起念書。私塾先生是一個從外地來的很奇怪的人。村人只會打漁,而先生能識文斷字。因此在村人看來,當他獨佇汪洋風滿袖的時候,哪怕可能只是在想今天晚飯吃什麼,村人都會覺得此君氣宇非凡。大家十分尊重他,喪事喜事都要找他來以示莊重。事實是這家伙經常在席間喝多了亂模,閑來無事便喜歡拿鞋子拍四哥。但當他拿起書卷的時候,這種威信仍是不可動搖的,我想他不可能只是個落榜的秀才這麼簡單。

多年前同先生一起來到村子的還有阿修的父親,他是個鐵匠,本是村中的人,後來外出混跡亂世,多年後又回到村中當了村長。于是首先大家打漁的工具得到了升級。一般附近漁民打漁拿的是魚叉,我們村拿的都是三叉戟。如果對方叉的魚多我們村人眼紅,發生海事糾紛的話,那麼三叉戟既能叉魚,又能叉人。再後來,便有人裝備斧頭,飛刀出海,不知是打漁還是打劫。

村中和我一起念書的伙伴中,四哥是我們四人中最大的一個,是我們的頭兒,比我們所有人都大一歲。我們之所以叫他哥,還因為佩服他做事完全不經過大腦的勇氣。有一次四哥被他爹猛揍一頓後帶我們跑到山里一個大瀑布下修行。

我目測了一下說,「這水流有點急啊。」還沒說完,四哥已經月兌了衣服往瀑布下一站,瞬間連同水流一起飛流直下,在我們眼前消失。直到傍晚我們才在下游的河里找到了漂浮的四哥。他醒來後的第一句就說,「他媽的還沒站穩就被沖下去了,你小子是不是在背後推我。」

除了阿修,我們三個都是漁民的兒子,乘風駕浪,馳騁大海是我們的本能。

十二歲那年,四哥冒著被他爹扔海里變魚人,再也不能上岸的風險偷偷開著他爹的帆船帶我們出海。村里大多是漁船,唯有少數幾艘帆船,所以帆船的維修非常不便,很不巧這船剛好年久失修。

初次出航,四哥和陳東舉著槳無比興奮地拼命劃。過了好久,四哥說,「你們有沒有覺得我們是在後退。」阿修說,「沒有,可能是不盯著槳太久劃暈了。」陳東說,「不對,我也覺得越劃越倒退。」阿修說,「你以為我們是龍蝦呢。」陳東說,「不對不對,但我覺得是在原地打轉。」

我說我們一直都在前進,只是你們兩個劃反了,逆風劃槳。他們三個抬頭,看看站在桅桿上的我,思考了片刻。四哥開口說,「笨蛋阿修你這個領航員是怎麼當得,害我們再白費力。」阿修說,「是你們節奏太快,超過我口令了。」

船行駛到村口,有一座村子通往外面的橋。這座橋離海面非常之高,橋本身很長,像一條長廊。橋的下面,高高懸掛著三具風干多年的尸體。四哥手指著說,「看,那是誰家的咸魚干,晾曬在這兒呢?」

陳東推倒四哥說,「去你大爺的咸魚干,那是我二爺!」

四哥問,「你二爺怎麼上去的。」

陳東說道,「吊上去的,官府說他是海盜,絞死的。」

听完,我們抬頭仰望。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海盜,三個已經和咸魚混為一談的海盜。

在仰望中,咸魚已在我們身後遠去,過了長橋,就正式使出港灣進入大海。我們面前豁然開朗。潮汐拍岸的聲音伴隨著濺起的海水,和著我們的船一起和波浪一起晃蕩。眼前是無限寬廣一望無際,不著邊際的海面。視線的盡頭是天地合一的地平線。我扶著桅桿跨步站開,桅桿上的旗幟迎風飄揚。岸邊的青山綠樹愈來愈遠,和天空混為一塊,前方一條巨大的海豚魚躍水面,身後夕陽連同周圍的雲彩熠熠生輝。

「莫飛,情況怎麼樣?」

「棒極了。」

「棒你妹,快給我下來。」

「我低頭一看,只見他們三個正彎著腰不斷地向外潑水。」

「船漏了快下來幫忙。」

我跳下桅桿,船又是一晃,晃得四哥翻進海里。

阿修說,「這破船漏了,你快來這把洞堵上。」我跑過去用大腳趾一捅,踩出一個更大的洞。還沒等我們判斷出狀況,船便已經沉了一半。我們面面相覷,我問怎麼辦。這時海水已經沒到嘴巴里,大家還沒听清楚咕嚕一聲,就已經在水中游泳。

這次不成功的航海探險活動以我們四個游回岸邊告終。四哥他爹知道帆船已經葬身海底後,差點讓四哥也葬身海底。

自從游回岸邊後,我們得出結論,要出海,首先要一艘可靠的船。因此陳東開始天天研究設計,聲稱要造一艘比村子里所有的漁船疊起來還要大的船。又過了幾天他說他快要設計出一種可以潛水的船,而且精妙之處在于,這船潛入水中後,還能再次回到水面上。

但陳東的設想僅限于在他大腦中展示,因為先生只教山水畫,陳東又不是無師自通的料,所以他不會畫立體圖,再復雜的設計畫到紙上的就變成一個簡單的平面,因此我們完全不能按照他所設計的來制造戰船。他也很苦惱于不能向我們展示他的構想。這玩意要是個肖像山水或者藏寶圖什麼的還可以,但要是個制造設計圖紙,別說戰船了,就是個椅子的設計圖也不能平面。

在陳東的船設計出來之前,一天,村子里來了一個陌生人。

一天,先生領著一個年輕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你們不是一直吵著說要學武功嗎,今天我就帶了個高手來讓你們見識見識。」

一听是高手,大家立刻把他圍住。

年輕人不解地看了看先生,抓了抓臉。

阿修盯著他說道,「你就是高手?不行啊差太遠了,怎麼長這麼頹廢,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年輕人理理劉海說,「誰說高手一定要英俊瀟灑了,那只不過是那些世俗小民的一廂情願。」

阿修不平地說,「那也沒像你這樣的,臉頰上又是胡渣又是刀痕的,出來比先生還不修邊幅。」

先生在背後一拳打在阿修腦袋上。

年輕人撅起嘴模了模臉說,「那只是因為我不會刮胡子而已,老刮破臉。」

陳東和我對視商量道,「果然是高手,刮胡子都刮得那麼有型。」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好好讀書,要學武功呢?」年輕人問道。

我們捂著下巴冥想了一會兒,四哥指著先生說道,「為了對付他,這個老家伙老是月兌了鞋拍我,我學了武功就要和他對干。」

先生又一拳打在四哥腦袋上。

年輕人見狀搖頭不已,「記住,學武功和讀書一樣,是為了講理,用你的方法和別人講理,只是比讀書更簡單。」

先生上前拍拍他的肩,耳語了幾句,漸漸獨自走遠。

年輕人望著先生遠去的身影,沉默良久,說,「好吧,既然是朱先生要我教你們,那我一定盡心盡力。我叫方虞,以後我就是你們大哥,你們會武功嗎?」

「當然不會。」

「不會我怎麼教你們啊。」

我們面面相覷,琢磨著高手的話果然不一般。

「來,這樣吧,我先這麼教你們,你們為什麼不好好讀書,要學武功呢」

秋去潮來,枝頭落葉,南方飄雪。陽春德澤,萬物生輝。

距離方虞離開已經有一段時間。他說他要去遠方,尋找一個強大的游牧民族。據說他們的戰士勇猛無比,甚至能起死回生,愈傷愈勇,就連他們的馬也是飲人血的猛獸。

方虞叮囑我們好好練功,因為我們的命運即將開始變化。方虞曾在漁村住下,和我們一起生活了數年。他也帶領著我們和其他漁民一樣,教我們駕船出海打漁。他常常說,外面的時間正在巨變,你們改變命運的時刻終會到來,而你們的命運就在這汪洋大海上。一次方虞曾指著海邊剛破殼的小海龜說,你們和它一樣,岸上的沙灘只是出生地,短暫停留後,它們的命運是必將回歸大海,而你們也必將有回歸的那一天,你們的命運必將比驚濤駭浪更加波瀾壯闊。

雖然我們不懂到底是指什麼,但我們心向神往。只是誰也不確定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我們一直在等待那一天到來,可那一天還是遲遲未見,遙遙無期。

但臨走前方虞說的最後的話是,學武功,畢竟不是上上策,終究只是一人抵;想要學抵萬人之術,還得靠這里,方虞指了指胸口說,「心術,你們遲早會明白。」

可惜我們遲遲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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