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先生是王石的武道老師，王尚書不知從何處請來的高人。
王石出生時沒有祥瑞昭示，席先生進府時也沒有天降異象，兩人第一次見面十分詭異，絕對不是話本小說里描述過的英雄邂逅場景。王石依然記得，那日回府在花園里瞧見一個落拓漢子，起初以為是來尚書府混口飯吃的門客，卻沒想到對方突然暴起出手，一個照面便將自己擊倒在地。
這個外表滄桑的落拓漢子有雙潔白如玉的手，這雙手輕輕一拂，武學根基打得十分牢固的少年便趔趄倒地。
再往後，席先生便成為他的武道老師，每隔五天來尚書府授課，風雨無阻，每次待上兩個時辰，從不改變。
王石沿青白石階而上，面前涼亭依水而建，有一張石桌，數把石椅。
王石坐在桌旁，雙眼微眯盯著從遠處走來的那個長衫男人，心頭微動。
「二公子，夏日獨坐無趣，何妨對弈一局？」人未至聲已聞，長衫男人聲音醇厚，言語間自有一股風流韻味。
王石站起身來，待長衫男人行至面前，恭敬地行弟子禮道︰「見過老師。」
席先生一擺手，坐在王石的對面，笑吟吟地看著他道︰「我行走世間多年，像你這樣天資聰穎又極為自矜的小家伙，還沒見過幾個。」
王石面對這般有些自得的贊語，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怪異地盯著他。要是初識席先生的人，此時自然會覺得這人飄逸俊朗，言談舉止間有股名士風流撲面而來，可他與席先生相識三年，見過他各種風采，時而落魄蕭索，時而風流倜儻，時而成為江湖豪客，時而化身大德隱士，即便識人敏銳如他，也無法辨別出究竟哪一張面孔才是席先生的真實模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王石也不願去深究席先生多變背後的故事，但終究忍不住調笑道︰「老師，你現在應該備把扇子在身上。」
「怎麼講？」
「若有人與你說話，你應該輕輕一搖，折扇應聲而開，再配上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恐怕別人看你的目光會驚為天人。」
「你這家伙現在連老子都敢調戲，真是越來越無恥了。」席先生翻臉比翻書還要快，眨眼間名士風流態度便消失無蹤。
「還是老師教得好。」
「听說外面人都稱你做富貴閑人？這個雅號不錯，人生在世，一為圖財，一為閑適，你年紀輕輕就佔了兩樣，堪稱圓滿。」
「老師，我還想多活幾年，你就別咒我了。」
「王石，我今天是來和你道別的。」
「祝你一路順風……呃？老師，你要走？」
王石抬起頭來，看著席先生其實不再年輕的臉龐，心內驚訝無比。他兩世為人，心理素質早已錘煉得堅韌無比，即便是大山倒于面前，也不會讓他皺起那兩道濃眉。今天驚訝如此，是因為對面那個中年男人這三年來，已經給王石留下太熟悉的印象，不僅引領他走上武道正途，也教會他很多生存的道理。
他們之間，早已不是簡單的師徒關系，而是亦師亦友。
席先生挑眉說道︰「你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王石面色如常道︰「其實老師不知道，听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已經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草泥馬是什麼馬？」
「傳說中的神駿，能日行萬里，產自極西荒原上的馬勒戈壁。」
「原來如此，難怪我沒听說過。我只是離開上京，想不到你的反應這麼激烈。」
「難道老師要我一把鼻涕一把淚，抱住你的大腿慘嚎哀求，才肯相信我？」
「這樣太流俗，我又不是皇帝老兒的夫子，你也不是內廷歌舞司的樂伎，表演起來難免會顯得生硬。」
「老師，看來你對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很不滿。」
「那個由里到外散發著腐朽味道的老頭子，居然恬不知恥地佔有無數美人，難道我不應該生氣？」
「雖然皇帝陛下的佔有欲太強烈，那些終老深宮的女子也很可憐，但這些和老師又有什麼關系？」
「什麼關系？當然有關系了！像那些美麗動人的女孩子們，自然只有我這雙善于發現美的眼楮才配得上！」
「老師，幸好你不是皇帝陛下。」
「皇帝很了不起嗎？老子只是懶得去搶那把椅子。」
「既然老師這麼厲害，那下次你去離園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拿我的銀子付賬？」
席先生忽然沉默下來，顯然被王石這句話戳到痛處，沉思片刻後他嘆口氣說道︰「為師是為了你好，你年紀還小，放那麼多銀子在身上不好。君子無罪，藏器為罪，這麼淺顯的道理難道你不明白？」
王石沒有像往日一樣落井下石窮追猛打，無論如何灑月兌，他心里仍然有些淡淡的不舍，盯著中年男人的雙眼，他鄭重地問道︰「老師，你真要走？」
席先生點頭道︰「你可不要學那種小兒女姿態，我不吃這一套的。」
話雖如此說，他望向王石的眼神卻比平時多了一絲溫和欣慰。
「那我以後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席先生心里其實也有點難舍，有些話他雖然沒明說，但從這三年看來，王石的確算得上一個非常優秀的弟子，無論是根骨還是悟性，都是上上之選。他這輩子浪跡江湖，收過的徒弟不多，但每個都很優秀，王石在這些徒弟中依然屬于出類拔萃的一個。
來尚書府之前，席先生曾經想過，如果王石真的不願自己離開，那他也許會再待一段時間。然而中年男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離別之際，自己最優秀的徒弟居然想的是以後被人欺負了沒靠山！
席先生溫柔地笑道︰「被人欺負了，想找我幫你出氣？」
王石乖巧地點頭。
席先生溫和的面龐忽然變色，瞬間如烏雲蔽日，站起身來對著王石戟指罵道︰「出你爺爺的氣！老子教了你三年，拂雲散手的精義要點說了不下十遍，你這個蠢笨如豬的家伙，居然還想老子幫你打架，你脖子上那玩意是用來干啥的！」
王石用手掌遮在臉前，擋住那噴灑過來的口水，心里卻無絲毫怒意。席先生初來尚書府的時候，幾乎每次授課都會將他臭罵一頓，根本不將王尚書的面子放在眼里。今日再听到如斯罵聲，他竟有些懷念的感覺。
王石知道自己不是犯賤，只不過人之將離，所有的情緒都會有些別樣的感傷。
席先生罵了片刻，才悠悠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渾身上下流露出蕭索落拓的江湖倦客意味，哪里是方才那個踮著腳罵人的混混模樣。
王石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師，我剛才是逗你玩呢，不要生氣。」
席先生慢條斯理地說道︰「氣你爺爺的腿。」
王石苦著臉說道︰「老師，我爺爺已經去世很久，你能不能換個說法？」
席先生舉起小酒壺，搖了搖，發現已經喝掉了大半，連忙收入懷中，望著王石眼底深處那抹隱藏很好的落寞說道︰「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王石點點頭。
「我可以回答你三個問題。」
王石听到他的話，緩緩肅身坐立，恭敬地問出第一個問題︰「老師，你從哪里來？」
「我從何處來。」席先生輕聲說道。
王石听到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忍不住皺眉說道︰「老師，現在可不是打機鋒的時候，而且你也知道，我對這種玄奧的東西不感興趣。」
「打你爺爺的機鋒，老子最討厭那些屁話，偏偏那些愚男蠢女無比熱衷。如果你真的不明白，以後找機會去問你老爹，也許他會告訴你何處是個什麼鳥地方。」席先生看來不僅很厭惡佛家機鋒，也很厭惡自己的來處，言語之間頗多蔑視。
听他如此說，王石也只好作罷，繼續問道︰「那你要去哪里？」
「在這上京城里待久了，實在沒什麼樂趣，我準備天下四處去轉轉。听聞西方有長虹萬丈，奇峰入雲，還有個能做出各種有趣玩意的金鳳堂，我打算進去玩玩。」席先生隨意答道。
王石被他嘴里風輕雲淡的那三個字驚住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年，他一直在了解世間的一切，知曉有幾個傳奇所在，絕非普通人能夠進入。席先生口中所說的金鳳堂便是這樣一個地方，傳聞那里有眾多奇人異士，精擅機關技巧之術，能做出無比精密奧妙的巧物。諸如西方魏國守城用的十字連環弩，富可敵國的聚寶錢莊所用的九曲匣，都出自金鳳堂大師的一雙巧手。
然而這樣一個傳奇所在，在席先生嘴里卻像路邊茅房一般人人可上，實在是很不恭敬。
王石沒有糾結這個話題，雖然相處三年，他卻一直沒有模清對面中年男人的真實實力，所以也難辨他話中真偽，更無法深究。沉默片刻，他終于問出最後一個不算問題的問題︰「老師，我想和你真正打一場。」
席先生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眼中神采漸漸凝聚成一個光點，然後伸出那只潔白如玉的右手輕撫石桌粗糙的桌面，一字字說道︰「真正打一場？」
王石長身而起，卸下慣常在世人面前掩飾的謙和面孔，朗聲應道︰「求老師不要手下留情。」
席先生望著自己悉心教授三年的徒弟，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快意，直到一陣痛快至極的笑聲刺透雲霄，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干淨利落砸在堅硬地面上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