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回到尚書府時,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
剛剛走到小院,一群婆子便迎上來扶著他,王夫人親自牽著他的手走入房中。冬兒被眾人擠到身後,怎麼也上不了前,又急又氣,標致的臉蛋上汗珠和淚水混雜在一起,花了她打扮一上午的妝容。
王夫人命王石乖乖地躺在床上,又將其他人全部攆了出去,只留下幾個貼身嬤嬤在門外守著。做完這些她才來到床邊,牽起王石的手,望著他大腿上已經被鮮血染紅的布條,還沒說話眼淚便掉了下來。
面對這個衣著華貴的婦人,王石真不知該說些什麼。不同于王粲的深沉內斂,王夫人對他的疼愛是闔府皆知,甚至已經到了溺愛的程度。這一點王石深有感觸,這五年來王夫人從未對他大聲呵斥過,平時生活起居也是無比關心。此時看著她老淚縱橫的模樣,王石心里升起感動的情緒,右手反握住婦人蒼老的手掌,笑著說道︰「母親不必擔心,只是皮外傷而已,很快就能痊愈的。」
王夫人咬牙說道︰「你這孩子平素喜靜,從來不愛惹事,娘總以為這樣是好事,不會沾惹那些惡劣習氣。可今天娘才知道自己錯了,人善就會被人欺。不管是誰傷了你,你盡管告訴娘,咱家就算不要尚書府這塊牌子,也要為你出這口氣!」
王石自己都不知道刺客是什麼來歷,而且他根本不敢把青黎郡主遇刺這件事告訴王夫人,這個消息太過恐怖,足以在吳國朝堂引發一場大地震。即便是他也不願尚書府的人牽扯進來,所以他只好溫言勸慰,所幸王夫人心境悲痛,沒有注意到他話語中的漏洞。
娘兒倆拉著手說了一會,便有僕婦稟告說從千金堂請來的郎中到了。
王夫人連忙命帶人進來,走進屋內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身形矮小的中年男人。
盧老郎中對王夫人恭敬地行禮,然後請她到外室暫避,畢竟待會要幫王石查看傷口,他怕那種鮮血淋灕的場景會嚇壞這位夫人。
王石躺在床上,看著這位其貌不揚的老郎中打開隨身攜帶的醫箱,從中取出青鋼打制的剪刀和鉗子,不由忘記大腿上的痛楚,很好奇地注視著對方的動作,想看看這個世界上的外科手術是什麼模樣。
盧老郎中命門外守著的嬤嬤準備好熱水,然後用剪刀剪去王石腿上的衣物,看到那兩道長達半尺深可見骨的傷口,不免皺起眉頭。他這一生精研外傷,雖然受限于客觀條件,眼光卻是極好的,一眼便看出王石受的不是普通刀傷,因為傷口處的皮肉竟然有參差不齊的缺口,這顯然是被武道高手用勁氣所傷。
他從醫箱中找出一個小瓶子,將里面碧綠色的液體倒在王石的傷口上。
王石驀然感受到一陣難以抵御的火辣痛楚,這時他才想起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麻醉藥的。不過即便是有,他也不會用,因為那會嚴重影響他對肌肉的控制,所以只能硬抗這股痛楚。
盧老郎中瞧著王石堅毅的臉色,不由得暗暗稱奇。他自己清楚這藥的效力,普通人若是在傷口上沾上一滴,也會痛得大呼小叫。可王尚書的這位公子居然能硬撐著不喊痛,令他對這位面相清秀的年輕人頓生好感。
「如果忍不住就叫幾聲,不丟人的。」盧老郎中善意地提醒道。
王石微笑著搖搖頭,示意他繼續。
用熱水幫他清洗傷口後,盧老郎中小心翼翼地縫合傷口,足足忙了大半時辰才做完。等他滿頭大汗的收拾用具時,發現王石已經昏昏沉沉地睡去,便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王夫人一直在外室等著,見老郎中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王夫人不必擔心,令公子的傷勢並不嚴重,我已經幫他縫合好傷口,再按時服用我開的方子,不出十天就可痊愈。」盧老郎中恭聲說道。
王夫人面上總算露出一絲喜色,命人帶盧郎中去帳房領取酬金,再準備好馬車送他回去。她又跟冬兒細細地交待一番,才在眾嬤嬤的環繞下回屋歇息。
直到此時,小院周圍才安靜下來,冬兒目送著王夫人離去,輕輕拍打著自己因為緊張而發酸的腿部,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的光線很暗淡,桌上鼎中燃著香氣馥郁的定神降香。冬兒穿過樟木屏風走進內室,看見王石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緊緊閉著,偶有痛苦神色流露。她搬來一張椅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坐在那里雙手撐著下巴,痴痴地凝視著少爺的面龐。
方才她已經去找了旺財,細細地詢問在外面發生的事情。可惜尚書府頭號小廝已經被嚇得不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冬兒只听他說白塔那里發生一場大戰,少爺為了救青黎郡主才受傷,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小侍女想起今晨少爺離去時的場景,心里暗自悔恨,自己當時如果堅定一些,少爺也許就會帶自己去呢?雖然她手無縛雞之力,幫不到少爺什麼事,可在他受傷的時候自己在旁邊,也許他心里會舒服一些。
冬兒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心里一邊詛咒那些該死的刺客,一邊為自家少爺虔誠祈禱。
夢中不知歲月悠久,王石悠悠醒轉過來時,內室里顯得格外靜謐。他緩緩睜開眼楮,動了動受傷的那條腿,發現痛楚已經消弭,反倒是一絲絲麻癢的感覺傳來。
屋內的光線依舊昏暗,王石轉過頭時,看見身側陰影里竟然坐著一個人,仔細一瞧他心中不由大驚。
「父親大人。」王石連忙坐起身來,想要下床行禮。
王粲擺擺手,示意他不要下床,開口說道︰「我听你母親說,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所以過來看看。」
王石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想不到我睡了這麼長時間。」
王粲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很模糊,他沉聲說道︰「昨天的事情,你做的很對。」
所謂昨天的事情,自然是指白塔下的那場刺殺。事情已經過去一天,以王尚書在朝中的能量,自然早就知曉前因後果。王石知道父親的話是個引子,所以沒有回答,而是靜心地听著。
「那些刺客是北鄭的人,和你交手的幾個刀客是北鄭皇室培養的鷹衛。我之所以會說你做的很對,不是因為你救下了青黎郡主,而是你做了一個吳國人應該做的事情。」王粲的語氣中有一絲欣慰。
王石心中有很多疑問,此時面對城府極深的王尚書,自然要問個清楚,道︰「白塔的守衛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情光靠北鄭的幾個刀客可辦不成。馬車上的灰衣馬夫應該在寧親王府潛伏很多年,刺客通過他了解青黎郡主身邊的守衛力量,可他們再有把握,在白塔下發動刺殺也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
王粲笑道︰「繼續。」
王石點點頭,沉思說道︰「白塔的守衛是由軍機處負責,父親說過,這個隱秘的情報組織歷來都是皇帝陛下直接統領。刺客能讓整個白塔的守衛沉默,北鄭人顯然已經滲透進軍機處的高層力量。」
王粲道︰「軍機處的事情你不用再理會,以後也不要和他們有任何接觸。」
王石知道父親是在提點自己,可單單一個軍機處的內奸並不能讓他釋疑,道︰「刺客為什麼要刺殺青黎郡主?他們損耗這麼多的力量,完全可以選擇別的目標。從表面上來看,北鄭此舉除了觸怒皇帝陛下,沒有任何實際的用處。」
王粲很清楚王石這些年來並不關心朝政,如今短短幾句話,卻能將整個刺殺事件抽絲剝繭,這顯然是一種天然的直覺。如果他掌握的信息多一點,恐怕就能猜到北鄭人的真實用意吧?
「北鄭人並非在做無用功,如果他們能成功刺殺青黎郡主,這便是一招妙棋。」王粲淡淡說道。
軍機處,皇帝陛下,青黎郡主。
王石在腦海中勾劃著這些人的身份,想到一個極有可能的陰謀,驚道︰「他們想借寧親王的手挑起朝廷內亂?」
頓了一頓,他又覺得不可能,因為皇帝陛下對青黎郡主的疼愛世人皆知,即便郡主被北鄭刺客所殺,寧親王又怎麼會糊涂地怪罪皇帝陛下?
「這就要回到你最初提到的問題,刺客為什麼一定要選擇在白塔下刺殺,因為白塔里的守衛都是軍機處的人,而我們都清楚,寧親王垂涎軍機處這股黑暗力量已經很多年。」王粲似乎看出王石心中的疑惑,輕聲提醒道。
王石驀然覺得心里有些涼,道︰「皇帝陛下肯定無法解釋,為什麼軍機處的高層中會有北鄭人的內奸,而寧親王可以借著喪女之痛,要求皇帝陛下交出軍機處的統領職權。」
思緒被王粲引開之後,他繼而想到更多的可能,繼續說道︰「青黎郡主的兄長如今在北方邊疆,是北部邊軍的主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刺殺,暴怒之下恐怕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立即起兵攻打北鄭,要麼回京成為一個變數,可無論他如何選擇,對于北鄭人來說都是有益無害。」
王粲听到他的推斷並不驚訝,而是有些疲憊地說道︰「對于掌握天下最大權勢的那些人來說,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引動一場大風暴,唯一的區別在于怎麼做對自己更有利。」
王石喃喃說道︰「原來是北鄭人的一箭雙雕之計。」
王粲說道︰「你已經做的足夠好,既殺了那些北鄭鷹衛,又及時地月兌身而出。無論這件事情會死多少人,都與你關系不大。這段時間你就在家里安心休養,不要去理會那些事情,好好準備馬上就要來臨的大考。」
「是,父親。」
待王粲離開後,王石又躺回在床上。北鄭人的陰謀再如何詭譎也與如今的他無關,朝堂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他其實也不在乎,他只是想到白塔下的那個紫衣少女,忽然覺得她很可憐。
如果她真的死在白塔下,她的親人要麼會被仇恨蒙蔽雙眼,要麼會被權勢勾動心弦,又會有多少悲痛心傷于她的離去?拋開吳國郡主這個尊貴的身份,她其實連最簡單的溫暖也享受不到。
難怪她總是如此冷漠,因為這個世間對她本就如此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