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很忙。
從舞弊案真相大白那天開始,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皇宮里。每天天還沒亮就坐著轎子進宮,一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家。他待在宮里陪著天啟帝,商議這件事的處置辦法,分析著可能對朝政格局產生的影響,以及可能引起的朝中勢力格局的變化。
雖然很忙,但他依然勤勤懇懇,沒有絲毫怨言。
不過在他看來,有人比自己更忙。
剛開始那幾天,王石一直在小院內酣然大睡,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前面那段時間他太耗心力。可後來竟是出門而去,整天不見人影,一連幾天,老尚書回來後問起都說還沒回家,這不禁令他無奈微笑。
想來這孩子心里在鬧別扭?
不過王粲依然冷靜待之,沒有派出家丁將王石抓回府——如果王石真的不願意,派再多家丁也沒用。
直到今夜回府,王粲一進門便听新任的管家說少爺回來了,不苟言笑的臉上便露出一抹柔和。
用過飯後,王粲讓王夫人自己先歇息,然後一個人來到小院的涼亭內,管家領命去請王石過來。
當初王石中狀元後,父子二人曾在這涼亭內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那次王粲曾經告訴王石,朝爭一事,切不可草率行事,尤其不可輕視任何一個對手,否則就會掉腦袋。
相信經過這次的事情,他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
今夜月華如水,漫天清輝。
王石緩步走入涼亭中,對坐在那里的王粲躬身行禮。
不管他心里對王粲有什麼想法,這些禮節上的事情他從來不會懈怠。
「坐吧。」王粲道。
「恭賀父親榮封太子太傅。」王石坐在石凳上,清清淡淡地說道。
王粲眉頭微微一皺,旋即釋然一笑道︰「我倒沒想到,你這孩子心性這麼倔強。」
王石眼簾微沉,道︰「孩兒不明白。」
「你心里不舒服,我明白。」王粲輕輕一嘆,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清楚,為父所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哦?」王石不動聲色,反問道︰「不知道父親都做了些什麼?」
很多時候,王石表現得都比王東要恭敬隨和。然而王粲心里很清楚,自己這兩個兒子,王東看似迂腐不堪,實際上卻恭敬守禮,不會真正有逾矩的想法。可王石則不然,這孩子實際上比他平常時候的表現要倔強得多,而且他認定的事情,基本很難扭轉他的想法。
所以此刻面對他直接而又冷厲的問話,王粲並未生氣,沉吟道︰「很多時候,我什麼都不做就是最好的做法。如果我出手,那麼別人同樣會出手,最後的局面于你來說恐怕不是好事。而且舞弊案的漏洞如此之多,依你的能力,要破解並不困難。」
「舞弊案?」王石忽然抬高聲音,怒道︰「什麼舞弊案?哪里有舞弊案!分明就是個騙局!」
王粲目光一凝,道︰「你想說什麼?」
王石努力地平復情緒,冷聲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騙局!從那天夜里你在書房中,讓我要在大考中盡力發揮開始,就是一個設好的局!否則的話,你怎麼連老管家的異常都發覺不了?」
王粲淡淡道︰「這有什麼奇怪的?我不是神仙,不可能了解每一個人的心思。」
王石道︰「可是你連皇後和寧親王的往事都查得到,這點事情能瞞過你?父親,不要再騙我了。如果你對這件事真的毫不知情的話,那蕭鶴又怎麼能查到柳隨風和任宣平的書課先生,還是說,這個消息是你悄悄泄漏給他的?」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氣勢,王粲依然安穩如山,他略略思考片刻,道︰「不錯,這件事確實是我讓他知道的。」
王石長長地出口氣,握緊拳頭道︰「為什麼?」
「一開始,我不知道有人想借著大考做出這些事,所以當初我讓你在大考中盡力發揮,並沒有謀劃太多,只是想讓你有個好的出身罷了。」王粲不急不緩地說道,事到如今,他明白自己這個小兒子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也不再隱瞞,道︰「後來我察覺到一些異常才順勢而為,從中做了些事情。但是你應該很清楚,局勢看似凶險,實際上一直沒有超出我們的掌控,只要我們想,那隨時都可以扭轉局面。」
我們?
王石此刻終于確認,王粲是在幫自己鋪路。
「這些事情,恐怕皇帝陛下也很清楚,對嗎?」
王粲微微一笑道︰「我從未對聖上說過,但以我們君臣三十年的情誼,他自然會明白我想要做什麼。」
「難怪從大朝會開始,皇帝一直都能平靜看戲,又或者說,他一直都是習慣這樣看戲?」王石寒聲道。
「位置決定思路,聖上也有他的苦衷,不可能輕易表態。而且帝王心術,大概便是如此。」
「狗屁帝王心術!不過是左右平衡,玩弄人心而已!」
王粲微微動怒,但終究沒有發火,面沉如水道︰「這些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就罷了,在外面切不可如此孟浪。」
王石沒有繼續這個惱人的話題,而是面色嚴肅道︰「父親,你想過沒有,就因為這樣一件事情,我失去了一個大哥。」
看到他無比凝重的神情,王粲心下訝異于他的義氣,嘴中卻不以為然道︰「朝爭哪有不死人的?這不是過家家,是隨時都會掉腦袋的事情。當初我就和你說過,只要走上這條路,就要學會忍受,更要習慣死亡和鮮血。」
這些道理王石早就明白,可明白不等于接受。
王粲繼續說道︰「當時在大朝會上,許鴻哲遽然發難,我便已經看清他們的想法,在那種時刻,我唯有什麼都不做。只要我不出面,他們就只能在舞弊案上面做文章,沒辦法將這件事牽扯到整個朝堂。而你通過這次歷練,不僅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也會讓那些人心生忌憚,以後若想對付你,肯定會在心中思量一番。」
「可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一定要如此堅定地站在太子這邊?朝堂爭斗,太早站隊並不是一件好事。」
對于這個問題,王粲只說了七個字︰「因為聖上喜歡他。」
王石便不再問了,太子他還沒見過,現在不好下定論,可王粲如此選擇,也許有他自己的道理。
所以天啟帝下旨封他為東宮侍講也就不奇怪了,既然所有人都知道王粲鐵心支持太子的地位,那老皇帝肯定要將他劃分到太子一派。
而舞弊案的發生,正好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讓王石出現在百官面前,同時給他一個站穩腳跟的機會。現在他是朝中紅人,金殿論對已經讓百官見識到他的實力。如王粲所說,以後別人再想動他,都會提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量。
當初王粲不過是想讓王石在大考中名列三甲,這樣就為將來的仕途打下一個很好的基礎。可隨著大朝會上的突變,他和天啟帝同時認識到這是一個契機,就任由許鴻哲搬弄是非,看著他們將那些所謂的證據一個個搬出來,然後再讓王石完成致命一擊。這其中如果不是對方將王石牽扯進來,恐怕王粲和天啟帝早就翻手為雲,將許鴻哲打落凡塵。
這個局根本就不是王粲設的,他只不過是在看透之後,順勢而為,就幫王石在世間樹立了一個非常完美的形象。
大考狀元,斷案高手,遭人陷害,絕地反擊。
太和殿審案結束後,沒過幾天民間就有了關于這件事的話本傳出,經過那些說書先生的口,王石的故事漸漸流傳大江南北,在民間,尤其是在成千上萬學子心中,他儼然已經成了吳國年輕一代學子的楷模與代表。
這是一筆非常寶貴的個人形象資源。
正如王粲所說,他其實什麼都沒做,卻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想透其中關節,王石忍不住長嘆一聲,然後問道︰「究竟是誰在幕後策劃了舞弊案?」
王粲坦然說道︰「三皇子。」
王石納悶道︰「既然皇帝喜歡太子,太子本身就是儲君,只要他不犯錯,將來那把椅子肯定就是他的,三皇子又憑什麼和他爭?」
王粲微微搖頭道︰「聖上畢竟年紀大了,三皇子又沒犯錯,他不可能直接將他黜為平民。只要他這個皇子身份在手,那自然可以聚合朝中一些勢力。而且聖上再英明,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大臣。」
「連舞弊案這麼大的事情也不行?他這是陰謀陷害朝中重臣。」
王粲苦笑道︰「無論是任宣平那一條線,還是老管家那一條線,都是查到三皇子的書課先生封四就斷了。封四已經認罪,並且將三皇子摘了出去。如此重罪,封四逃不過斬首之刑,至于三皇子,最多也就是叫到宮中訓誡一番,斥他對屬下管教不嚴罷了。」
王石冷冷道︰「那許鴻哲呢?」
王粲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許鴻哲與這件事有關,他身為左都御史,有權利提出那些疑問。至于當堂逼死探花一事,聖上已經下了定論,將其罰俸半年,令他在家中反思己過。」
「這般輕巧就放過他?」
「三皇子看來沒有放棄他的打算,所以在設計這件事時,完全沒有牽扯到他。其實也很正常,都察院手中的權力很大,三皇子又怎麼會舍得自斷臂膀。」
王石冷笑一聲,然後站起身來,看著王粲一字一句道︰「我不管皇帝怎麼想,但如果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
這就是王石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