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再次見到那位山里來的怪客時,忍不住拉住他問了一件事情。
「怪先生,你當初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皇宮廣場上,然後救了阿牛?」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怪客正坐在桌子旁邊,對著面前的美味大快朵頤。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樣落入王石眼中,讓他忍不住感嘆這大山到底得窮成什麼模樣?三年就派出去一個使者,還跟沒吃過飽飯一樣,上了飯桌就停不下來。
怪客一手持筷夾著羊羔肉片,一手握匙舀著淮山赤芍湯,根本就沒有搭理王石的意思。
段阿牛在一旁偷笑,手中捧著一個酒碗,自從來到尚書府後,他最幸福的事情便是有很多美酒喝。
王石眉頭一挑道︰「怪先生,不回答別人的問題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怪客咽下口中的美食,十分舒服地打了個飽嗝,然後拿起身前的手帕擦擦嘴,慢條斯理地說道︰「古人有雲,食不言寢不語。」
王石不以為意道︰「先生,不妨說說你為什麼要去救阿牛,這樣做好像和皇帝在做對,難道山里的人有這樣的底氣?」
「山里沒多少人,也沒人想和皇帝做對。」怪客面色冷淡,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怎麼感興趣。他望著王石,沉聲說道︰「別把大山想得多麼厲害,說白了那里只是一個類似于太學院的地方,你或許能學到點東西,更大的可能性是一事無成,然後灰溜溜地跑回上京。」
王石猜不出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和怪客交流過後,聯想起之前和席先生在一起的三年時間,他總算能確認一件事情,那就是山里的人說話都有一個毛病,不論什麼事情都說得雲山霧罩,也不知是山里的規矩,還是他們本性如此。
「怪先生還沒告訴我,為什麼要去救阿牛?」王石執著地問道。
怪客一瞪眼,罵道︰「你這小家伙屬驢的?又蠢又 。你看看他這身板,這是萬中無一的好材料,如果不帶到山里讓我親自教導一番,怎麼對得起他這天賦異稟?怎麼能讓他死在那些不知所謂的禁軍手里?」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大手在段阿牛的肩膀和胸脯上拍打著,弄得少年十分尷尬,卻又無法閃避。
王石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當初他曾答應段瑋青,要幫段阿牛尋一個高明的武道師父,如今這怪客既然親口說了會教導阿牛,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他見識過這怪人的身法,知道對方的武道修為遠在自己之上,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高手師父。看著段阿牛臉上露出來的微羞神情,王石暗暗想道,他將來會有什麼樣的成就呢?
段阿牛來到尚書府後,王石也曾和他交過幾次手,知道這少年確實是一身銅皮鐵骨,即便自己用八極拳的剛猛力量,也很難傷到他分毫,除非是用那些拼命時候才用的殺招。這就不難理解當日在翠微居中,為什麼段阿牛能夠中了秦無敵一記凌厲無比的側踢後還能安然無恙地站起來。
怪客願意收阿牛為徒,而且還會和自己一起去大山,這也算作漫漫旅途中的一個慰藉。
三人吃過午飯後,便坐著馬車一起出府。
明日就要離開上京,王石有些事情必須要去辦一下,有些人必須要去見一下。
時間緊迫,他直接來到翰林院,找到神色有些困倦的朝歌山。
怪客和阿牛被他留在馬車里,所以當朝歌山見到他時依然平靜如常。
不過當王石說明來意後,書痴便驚住了。
兩人正坐在朝歌山當值的逼仄房間里,四周是浩瀚如海一般的書山成堆。
「為什麼要走?去哪里?去多久?」朝歌山迅速冷靜下來,連珠炮似地問出三個問題,同時還謹慎地打量著門窗。
他這些日子困在翰林院中,做一件非常枯燥痛苦的事情,所以對外面的局勢沒什麼了解。不過一听王石是來告別的,直覺便告訴他發生了很危急的事情。他甚至在想王石是不是被人追殺,跑到翰林院來暫避風頭。
王石拍了他肩膀一巴掌,笑道︰「想什麼呢?我像是那種作奸犯科的人?只不過確實有事要離開上京一段時間,但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事,所以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朝歌山松了口氣,翻個白眼道︰「那你干嘛弄得這麼神秘兮兮的,我這些天都快變成瘋子了。」
王石瞧見他嘴唇邊逐漸變黑的胡須,以及那一頭亂草似地頭發,指著桌上堆成小山似地書說道︰「還沒問你,躲在翰林院究竟干什麼?」
「還不是世伯安排的好功課。」朝歌山沒好氣道。
王石奇道︰「跟我父親有什麼關系?」
朝歌山道︰「你也知道翰林院歸禮部管轄,前幾天尚書大人忽然把我叫過去,說是聖上準備修撰前朝史書,然後這個任務就交給我了。」
王石微笑道︰「這不正合你意?你又喜歡讀書,又善于讀書,修史這種名流千古的事情,難道還不能讓你滿意?」
「我當然喜歡讀書。」朝歌山十分不爽地說道︰「可你知道尚書大人給我的期限是多久?半年!要在半年內修好前朝史書,難道你不知道前朝歷經三十三代共四百余年?半年時間要做好這件事,我光想想就要發瘋了。」
王石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言語。
半年時間去修四百余年的歷史,確實是一個看起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朝歌山指著身周的書說道︰「這里的史料是不是很多?我告訴你吧,這才是全部史料的百分之一左右!」
王石心有戚戚焉地嘆口氣,然後拍著朝歌山的肩膀勉勵了一番。
看來誰都活得不輕松啊。
一直到離了翰林院上了馬車,王石依然在為朝歌山悲慘的命運感慨著。兩個人除了一開始說過幾句關于離別的話,竟再也沒有提過。只是各自訴著苦,生怕對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會過得很艱辛一般。
離愁這種玩意,對于同樣心思通透的他們來說,其實真的沒有掛在嘴上的必要。
雖然大家活得都不輕松,但也不是沒有例外,總有人的生活是安逸著,瀟灑著,無所事事著。
所以當王石看到柳隨風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太英明了。
壽亭侯柳老爺子今日剛好不在府中,王石便帶著怪客和段阿牛來到柳府的花廳中,欣賞著胖子那笨拙的茶藝,听著年輕貌美的姑娘唱曲,看起來十分愜意。
王石從懷中取出那兩份資料,交到胖子手中,神情凝重地囑咐道︰「你一定要記住,這些東西不能給任何人看。」
「這是啥?」柳隨風納悶道。
王石側過頭瞧了一眼,見怪客正盯著小池對岸聲音空靈的年輕姑娘,便輕聲說道︰「上次在離園,我說過要給幾個新奇東西讓你看,這事你可否記得?」
「當然記得,這麼長時間都沒消息,我還以為你在逗我玩呢。」
王石微笑道︰「這上面都寫得很清楚,做什麼東西,怎麼做,做好後怎麼處理,我都說得非常詳細,你反正認識字,自己得閑了再看吧。如果真有什麼地方不明白,就去找書痴參詳一下。」
柳隨風听出他話里的意思,疑惑道︰「那你呢?」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里?」
王石用眼神指向怪客,道︰「跟他去個地方。」
「要多久?」
「這個我也說不準,至少要個一年半載,或許是三年五載也不一定。」
柳隨風略顯剽悍的肥臉一派嚴肅表情,盯著王石看了許久,然後又站起身來走到怪客身邊,用罕見地凝重眼神望著面前看不出年紀的怪人。
怪客被這胖子盯得有些發毛,正準備讓他走開,卻見胖子忽地單膝跪地,趴在身上,雙眼飽含淚花,動情說道︰「大爺,帶我一起去玩啊!」
怪客被他嚇了一跳,心想這家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王石忍俊不禁道︰「你又在搞什麼鬼?」
柳隨風見怪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由得失望地站起身來,挑挑眉毛說道︰「你當我傻啊?你這家伙肯跟他走,說明那肯定是個很好玩的地方,否則你會放著好好的官不做,跑到那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王石無奈說道︰「胖子,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都學會邏輯分析了。」
柳隨風晃晃腦袋道︰「這就叫智慧。」
怪客冷不丁地寒聲道︰「小胖子,我不介意你跟我們一起去,只要你不怕回來的時候瘦成一根竹竿。」
胖子一哆嗦道︰「那麼恐怖?我想問一下,要是瘦了那麼多,會不會影響我在床上的能力?」
怪客第一次生出一拳揍死面前這個無恥胖子的想法。
王石笑著圓場道︰「死胖子,別搗亂了。今天來就是和你告別的,來日再見。」
柳隨風道︰「你回來的時候提前通知一下,老子要把上京所有的青樓都包下來給你接風洗塵。」
王石點點頭,站起身來走上前,一拳擂在胖子的胸口,認真說道︰「我拜托你的事情,千萬別忘記了。」
柳隨風依舊是那副大大咧咧地表情,道︰「放心吧,保證等你回來的時候,你能看到一副牛哄哄的景象。」
「保重,胖子。」
「保重,王石。」
馬車離開壽亭侯府,經過一處宅子的時候,王石掀開車簾,看著那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馬車沒有回到尚書府,而是直接出了上京城,在城郊一處青翠山丘前停了下來。
怪客坐在車廂前面,翹著二郎腿看著那兩個年輕人走到一塊墓碑前,段阿牛恭敬地跪在那里,認認真真地磕著頭。
段公瑋青之墓。
墓碑上古樸的六個字是王石親手書寫,但他是第一次來到段瑋青的墓前。
或許還有應該死去的敵人依然苟活于世,可王石如今站在這里,心中的愧疚總算輕了一些。他從腰間抽出那把短刀,那把沾滿許鴻哲鮮血的短刀,用力一甩,短刀便牢牢地插在墓碑一側。
大哥,願你在天上看著我去做那些事。
王石清寥的身影站在段瑋青的墳前,山風來襲,欲吹起一段風雲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