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座海邊的城市租下房子不久,台風就來了,呼嘯凜冽的風帶來東部海洋潮濕的空氣,撕扯著路邊的梧桐樹,像馬影濤一樣瘋狂搖晃著破舊的木門窗,我坐在鋪了藍白格子床單的單人床上,透過天窗望著陰霾的天空,偶爾喝兩口啤酒,泡沫在口腔和食道里破碎的時候有點辣辣的清涼花火小札。
我原本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想你了,因為沒有你的日子我過得也不錯,雖然正如你所知我還是窮得要死,但是至少我窮得很有骨氣,可是那天晚上台風吹壞我的破木窗,寒冷的風和冰冷的雨前赴後繼地涌進我的房間,我在潮濕的被溽中醒過來的時候屋里已經一片狼藉,我的筆記本泡在雨水里,沒吃完的旺仔小饅頭也被雨水浸壞了,在風中搖曳的樹影印在斑駁的牆上就像巨大的海獸一樣,半夢半醒間我害怕得大哭起來,叫著你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才突然清醒過來。
現在是2010年6月,距你離開後五年零六個月又十四天,我在c城,而你在未知的天之涯,海之角。
台風過後氣溫就迅速回升了,街上到處是穿著小背心,雪紡裙的年輕女生和穿著白t恤,沙灘褲的年輕男生,青春的氣息很美好,我吃著冰棍兒在公交車站牌下等4路車去濱海大學,那是我的新學校,我要在那里學一年的油畫,老師是全國著名的油畫界泰斗,他收完我們這班學生就再也不授課了。
我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桌子上放著新鮮的檸檬,油畫顏料還有指甲油,顧梓笑問我檸檬和指甲油是做什麼的,我回答他,檸檬味可以掩蓋一點點顏料的氣味,指甲油當然是用來涂指甲的。
顧梓笑側著臉一直看著我,陽光正打在他的側臉上,他的右眼被明亮的光線照射成半透明的狀態,臉上細細的汗毛都清晰可見。
我在畫紙上胡亂涂下幾筆重重的色彩,然後開始蹺著腿涂指甲油,紅艷艷的指甲油,仔仔細細地涂在我小小的指甲上,像蒼白的手指上一抹過了頭的紅暈。
我吹著沒有干的指甲油問李梓笑︰「漂亮嗎?」顧梓笑看著我說︰「你漂亮,指甲油不漂亮。」
他似乎有點期待我的反應,可是我卻揚揚眉毛沒有說話,又開始拿著畫筆往畫紙上涂抹顏料。
曾經有人問過我的夢想是什麼,我說︰「當畫家。」那個問我的人是我的爸爸,他從小就知道我能把鳳凰畫成雞,把鴛鴦畫成快淹死的鴨子,所以他笑了,寵溺地刮刮我的鼻子說︰「黎黎,要不咱換一個吧。「
我搖了搖頭,撒嬌地搖著他的手說︰「不換不換。」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夢想,只是因為你的夢想就是當畫家,所以我的夢想也是做畫家,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
很快,疼愛我的爸爸就找了最好的美術老師給我上課,當然你也一起,因為我說︰「一個人上課太悶,讓加洛哥哥陪我一起上課吧。」
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少女柔軟的線條初顯,你十六歲,長得挺拔如楊樹,我整日歡快活潑得像一只枝頭的鳥雀,你安靜沉穩得像陽光下一片沉默的樹葉,你曾說我的眼楮亮得像星星,我卻更喜歡你沉靜如月光的凝視。
你身上有你這個年齡的男生所沒有的安靜和沉穩,像春天里清新的一陣透明的風,你的目光皎潔如月,你的皮膚宛如細瓷,你的嘴唇柔軟得像花朵,你眉頭微皺的樣子我深深著迷。
其實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花痴,和其他那些一看見你喜歡你的女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她們沒有太多的機會,而我卻可以霸佔你很多時間——因為你是我爸爸下屬的孩子,他在你爸爸入獄前答應負責照顧你和你的媽媽。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我家,那時候你爸爸還沒有出事,你還長得圓圓的,像一個小肉球,沖過來搶我手里的蛋糕,我被你撲倒在地,腦袋磕在地板上,一下子就哭了,你就被你爸爸揪著耳朵罵了很久。
我吃著蛋糕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著小腿看你被罵的樣子,我承認當時的我幸災樂禍,所以你趁你爸爸沒注意的時候,狠狠地瞪我一眼,做了一個齜牙咧嘴的鬼臉。
也許那時候我就該知道,你是一個記仇和小孩,可是當時的我卻覺得你的悲劇太喜悅了,因為下一秒鐘你就被你爸爸拍了一記後腦勺兒︰「別以為你做鬼表情我看不到!」再見你時就是你爸爸出事後,那時候你十三歲,臉色灰白,穿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衣,袖子口還有一個洞,一個人站在我家的花園旁邊,你媽媽和我爸爸在一旁說話,你獨自瞪著一朵玫瑰花,好像想用眼神殺死它。
那天我爸爸給了你媽媽一些錢後,你媽媽就拉著你走了,她想讓你說一聲「叔叔再見」,你執拗地擰著脖子,臉憋得通紅,可就是一言不發。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爸爸提起你,說︰「周家的小孩,倔得像頭驢。」我想起你那時候臉紅脖子粗,瞪著玫瑰花好像要燃燒的樣子,突然就笑得噴飯了。
你媽媽在和我家隔了一條街的巷子里開了一家理發店,你轉學到了我所在的學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爸安排的,他說,這樣更方便照顧你們母子倆,可是你卻並不領情,不僅對我冷淡至極,對我爸爸也很沒禮貌,從來沒叫過一聲「叔叔」。
那時候的我還不懂萬事皆有因果,只以為你就是這樣的倔脾氣,是個不懂感激不懂感恩的白眼狼,雖然你的話很少,性格也比較冷淡,但意外的是班里無論男生女生都喜歡你,男生和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女生找各種理由和你說話,對你施展笑顏。
你始終不卑不亢,不過分熱情,但又沒到冷漠的地步,只是不露痕跡地與人保持距離,沒有人能夠走進你的內心,除了對我。
人能夠走進你的內心,除了對我。
你對我,可以說是近乎冷漠了,我和你說話你還是會答理我,但是都是「嗯」‘哦’的單音節,我拜托你的事情最後還是會完成,但都是你再去拜托別人才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