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幫我把茉莉埋葬在原野上,我絕望的堆積著濕潤的泥土花火小札。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回到六歲之前,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天使,茉莉在我身邊撒歡一樣奔跑。
母親在遠處偷偷地望。
修文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後挪開,慢慢地在空氣中比劃著,天吻,我不會讓你再悲傷的。我發誓。
十七歲那年,十六歲的修文打工給我買了一張輪椅。他把我抱上輪椅的時候,短暫的身體接觸,我突然感覺到他肌肉的糾結。視線劃過他硬挺的鼻梁,我知道,修文已長大。
而我,繼承了母親的婉轉美麗,骨骼清奇。只是,雙目,淡淡煙愁。
修文的輪椅,如同我新生的肢體。常常,修文陪我,或者我自己,來到原野。綠草清香,淡淡,繚繞上我的發。我似乎看到茉莉從遠處奔來,撒歡的奔來。還有童年的我,雙足輕盈,跟在它的身後。
淚水蔭翳了清秀的眸子,落下,灼痛在我的皮膚。
修文,伏,為我拭淚。
我能听到,他喉嚨間,沉悶的痛苦。
尉遲龑,他說。
他說,我叫尉遲龑。
他說,你為什麼要落淚?
某一天,一個年輕的男子,背著行囊來到我的面前,唐突的將手伸向我憂傷的臉,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將我的淚水,撫落。我卻如嬰兒一樣安然接受他心疼的親昵。
尉遲龑,他說。
他說,我叫尉遲龑。
他說,你不可以流淚。因為,我會難受。
那一天,是我十七歲的最後一天。夏季的原野,我遇見了尉遲龑,遇見了來野外攝影的尉遲龑。
或者是尉遲龑二十六歲的第一天,在夏季的原野,遇見了慕天吻,遇見了憂傷如弦、淚流滿面的慕天吻。
他到我的家,住下。走在院子里,他微微地驚嘆,這麼大的院落?
看到他,母親一貫微笑的臉,突然匕首一樣清寒。
吃飯的時候,她反反復復的嘟噥著,天吻,你不能離開,你不能離開媽媽。最後就抱著飯大哭起來。米粒沾滿她的臉,她的發。
我顫抖著雙手,為她清洗。然後把她縴細雙手放在我枯萎的雙膝上,笑,我說,我不走,你知道的,我走不了的。
愛情是不是毒?是不是真的比死更冷?或者是,母親,由天使變成煙火中的女子時,忘了偷偷,留下翅膀。從此,斷了回天堂的,路。
只是,當我們走向那個心愛的男子時,並沒想,要,離開。
暗夜里,我的手,常會仔細描摹著尉遲手掌的紋路。抬頭,一臉天真,問他,愛一個人,是什麼模樣?
他的眼楮閃爍著,輕輕拿起我的右手,將他左手的食指指端溫柔的觸踫在我右手的食指的指端。
我說,我感覺到你的心跳了。
他溫柔地笑,說,慢慢再感覺一下花火小札。
我搖搖頭,說,你不說,我就感覺不到。
他說,天吻,你可以像感覺修文一樣,感覺我,好嗎?我和他,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我可以說出來,我喜歡你。而修文說不出來。但是,天吻,我要你感覺,感覺,我,喜歡,你。
我推開了他的手,胸部急促的起伏,眼楮急劇流淚,我不要你同情!
他輕輕按住我抖動的肩膀,說,別這樣,天吻。公平一點,我和你沒有不一樣。你不會覺得修文喜歡你是一種侮辱,就應該知道我的喜歡不是可憐。
我看看他,遲疑著,把食指放在他的食指上。
他說,感覺到了嗎?
我緊緊閉上雙眼,幸福的落淚。
尉遲帶著我去田野,拍下大堆大堆相片,相片中的我笑容純粹的猶如孩童。尉遲挑了一張,瓖入他胸前的鉑金墜中。他說,天吻,我要你在我的胸口微笑。
我想起修文,十二歲時,原野上,他的手在空氣中比劃著,天吻,我不會讓你再悲傷的。我發誓。
我說,尉遲,給修文照吧。
尉遲刮刮我的鼻子,說,遵命,小丫頭。
但修文拒絕了,臉上的表情凝重得如同石像。
我用手拉他,他卻用力掙月兌,因為力度過大,我被翻下了輪椅,鮮血汩汩滋潤著我干枯的小腿。
尉遲將相機摔在地上,就去抱我。一邊月兌下棉衫為我止血,一邊呼喚我,天吻,天吻。
修文被擋在身後,看著尉遲痛苦地呼喊。無聲的喉嚨倔強的喘息著,最後落淚。
我連夜高燒,尉遲守著我。他在我身邊喃喃,天吻,你是我的天使。我不要你落入煙火塵世。我會跟上帝要天梯,去天堂找你。
我說,你不怕找不到我,卻沒天梯回到人間了嗎?
他撫撫我的發,說,就是粉身碎骨,也不願意你承受失去翅膀的痛苦。
身體轉好後,尉遲試圖扶我走路。當我從輪椅上站起,看到了尉遲身後母親冰冷的眼神,頹然倒下。
我流淚,尉遲,我想,我無法完成你這個夢。
尉遲親吻掉我的眼淚,說,天吻,等我回去,辦理好一切,就帶你到城市中,為你找最好的醫生醫治你的雙腿,我發誓。
我說,我等你回來。
尉遲最終違背了他的誓言。
我依舊在修文的背上,思念,等待著一個叫尉遲龑的男子。
整整十年,我都在修文的背上,等這個男子的回來。
第十年的最後一天,我嫁給了修文。
因為,十年前,尉遲不辭而別,我跪著雙腿,爬上山坡,最初遇見他的地方。雙腿血跡斑斑。我哭著沖修文比劃著,如果你每天背著我到這里等他,十年為期,他不回來,我就嫁給你。我發誓。
婚禮後兩天,母親去世了。她說,真好,天吻,你沒離開。
我想,我也已同母親一起死去了。因為,我喜歡尉遲,早卸下了自己回天堂的翅膀。
而他,或者,在別處,遇到了真正的天使。
半年後,一個老人來到院落,兩眼淚水,他說,孩子,你,受苦了。
我指指母親的遺像,受苦的,是她。
他祭奠母親,我突然叫了一聲,爸。他驚喜地流了眼淚。
我卻不看他,只是,說,我沒人可以問,只能問你,是不是,天下男子都薄幸如你?
我沒跟他回城市,因為那不是收容我和修文這種弱者的地方。盡管他失去了兒子,偌大家業需要人。
收拾母親遺物時,衣櫃底處發現尉遲的行囊,還有他永不離身的相機。我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清晨,母親從原野回來,沖我笑,說,你的茉莉不會孤單了。
我發瘋一樣跌下輪椅,爬向原野,爬向茉莉的墳丘,瘋一樣去扒厚厚的泥土。直到雙手如同雙膝一樣,鮮血淋灕。
天色漸漸暗下,我的血染上一具森森白骨。十年時光,一切歸為腐朽,只有尸骨頸項上鉑金鏈在閃亮。
吊墜上,是,十年前我燦爛的笑臉,如花一樣,盛開在他尸骨上。
在那個月色彌漫的夜晚,我雙手滿是鮮血,絕望的伏體,親吻著我死去情人的白骨。
我把墜子和尉遲一同埋葬,沒給任何人看墜子背面——是尉遲和他父母的合影。照片中的男人,表情溫雅,埋葬了我母親的一生。
我只是當尉遲,是我最初的戀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