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十六歲那年放學回家,我家的餐桌上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花火小札。我放下書包怯怯的看著他,我擔心他會把我的母親。我唯一的親人從我身邊搶走。母親盛好飯笑盈盈的看著我︰「葉子,快叫爸爸啊。他是你爸爸。」爸爸。那麼陌生的一個詞呀。從我六歲起我就沒有叫過爸爸,他拋棄了我和媽媽,所以,從我六歲起。我的詞典里沒有了爸爸這個詞。更不要說眼前這個陌生的危險男人了。我是不會叫他爸爸的。母親見我傻呆呆的站在門口沉默的半響,然後淚光瑩瑩的說;「孩子,他就是你的爸爸,你的親生爸爸呀。快叫呀。」陌生的男人望著我,一臉的愧疚和期待。我站在飯廳門口。站了好久好久,然後背轉身奔出了家門,爸爸,我曾經千百回想想要修復我因為我年小而模糊的記憶。我想要在記憶里見一見父親清晰的臉。只是如今他就在我眼前,我的世界卻開始坍塌而且一片混亂。
他為什麼回來?他回來做什麼?他會不會再離開?他如果離開我會不會想他?我愛他嗎?我恨他嗎?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年頭麻團一起糾糾纏纏。街邊來往的人群漸漸的稀疏,我看到路燈光影里母親單薄的身影和跟在她身後的陌生的父親。曾經,我們一家人是那樣的甜蜜幸福,而父親卻親手毀了我的幸福天堂。
印象里一直有一幅很朦朧但很美好的畫面,我家小小的院落里,母親在院子正中洗衣服,盆里棉布印花的床單浸過水後活色生香,父親穿著白色的背心在水龍頭下洗腳,我用一只小藥瓶裝了濃濃的肥皂水吹泡泡,那些個大大小小的泡泡在正午熱烈的陽光下飄飄蕩蕩,閃著七色的光……
記得的那是一個陰雨的下午,母親淚眼婆娑的撫著我的頭說︰「小葉子,你爸爸不要我們了,他再也不回來了花火小札。」記得當時我只是瞪大眼楮呆呆的望著媽媽,那年我六歲,我不知道「再都不回來了」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母親接著說︰「他和濤濤的媽媽走了。」「濤濤的媽媽可漂亮了。」這句話讓我記了十幾年,也悔了十幾年。當母親听了這句話後松開了攬著我的手,然後掩面而泣。我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再沒有向媽媽要過爸爸,因為爸爸「再都不回來了」。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我們很艱苦,也很努力的活著。媽媽給過我很多快樂,只是有時候我很想念父親,但稍大些後,我開始恨他。
如今,這個被我又想又恨的父親回來了。我心里矛盾反復。
我們又是一家三口了,母親可以原諒一個背叛過她的丈夫,我卻不能原諒一個拋棄過我的父親。我和父親又住在一個屋檐下了,我卻不和他說任何話。有一天母親夜里進來給我蓋被子,我凶巴巴的看著母親,我說︰「你原諒他是因為他現在有錢了嗎?我可以掙許多錢養活你的。」母親只是淡漠的望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的思緒萬千。
父親偷走了我十年的快樂,用它們換來了他的事業興旺,和他私奔的女人早在幾年前就去世了。他說他一直很想我們,我不信。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日子,于是總是借口去同學家住,有時候我真想撲上去打父親一頓。我覺得父親就像是一場火災,十年前,他把我有關父愛的園子燒得草木不生,十年後,他又回來,和我搶母親。幸好,這種日子只持續了半年,我考上了高中,上了寄宿學校,終于可以不用去面對那樣的矛盾復雜的日子了。母親忙單位上的事,父親忙他的生意,我樂得輕閑。我有個有錢的父親,我有足夠多的銀子去揮霍,日子還算過得挺快樂。
父親偶爾會來學校看我,我是從來都不見他的,于是,他便將車停在我的宿舍樓下,然後托門房的阿姨將大包小包的零食和玩具交給我。有一天我下課回宿舍的時候,門房的阿姨叫住我塞給我一大包東西說︰「你爸爸讓我交給你的,呶,還在那兒瞧著呢。」我順著阿姨的手望過去,父親正坐在停在角落的車里微笑地看著我。我氣喘吁吁的將那包東西拎上了六樓,然後爬在陽台上朝著父親微笑,就在他朝我招手的時候,我將一包東西重重地砸了下去。父親的手和笑容都僵在那里,我轉身回了宿舍。
有一次周末父親接我回家,我從學校施工的工地上拿了半截磚頭在手里掂來掂去,走在車前面的時候「不小心」將磚頭丟到了父親的車燈上。車燈碎得面無全非。父親急忙打開車門走出來說︰「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沒砸著腳吧?」
就這樣,我一直一直的傷害著父親,他一直一直的原諒著我,這些,母親都不知道。
我十七歲生日,母親來學校接我,說父親在酒店給我定了生日宴。我和母親一同前往,酒店里燈火輝煌樂聲低回。偌大的水果蛋糕上十七支輕輕跳躍。父親請了他公司的一些員工和要好的朋友親戚。那是我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盛大的生日。我在大家的注視下款款而行走到蛋糕面前,然後,我把手伸進去將蛋糕攪得稀爛。接著,轉身離去,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媽媽哭了。父親的臉上表情凝重,我知道他是想還我那一個十年,可是,他還得了嗎?
第二天父親依然去學校給我送了換洗的衣服,他什麼都沒有說,依然和藹的微笑,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父親回家後將他的公司也搬了回來,他的業務極其的繁忙,但他依然堅持著親自給我送我,給我送足夠多的錢和食物。有一種年輕的愧疚在我心里萌芽。
如果不是母親的突然病故,我想,我和父親之間的恩怨一定早已冰消雪融,但母親的突然離開讓我無法接受。我腦子里總是重復的閃現著母親當初一個人帶我的艱辛和母親的苦,而父親卻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一聲不響的離開。于是對父親的恨,又一次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波濤洶涌。那時侯,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有了固定的工作,在鄰市,我不再接受父親的一切東西,也不再和他有任何聯系。父親經常會給我打電話,但是要看到他的號碼我只會有一個反應——拒听。父親抽空來單位幾次,我都固執的沒有見他。
有一天早上,當我正在睡夢中的時候手機短信的提示音樂把我喚醒了,是父親的留言,我看都沒看一眼就刪了。緊接著,又一條短信發到我的手機上︰「葉子,爸爸在你單位門口,你能不能出來,爸爸想見見你。」我關了手機繼續睡覺,那些日子一直連綿的雨,很合適想念,我睡不著就躺在被窩里想念母親。
又過了三天的晚上,窗外狂風暴雨樂此不疲的肆虐,我推掉了一項采訪任務窩在客廳里看電視,父親又發來了一條短信︰」葉子,老家的郊區發了水災,爸爸身為黨員受命護堤。」第一次,我沒有刪父親的短信,我在等著二條。「葉子,這里雨很大,爸爸想你。」「葉子,洪峰馬上就過來了,河堤出現了裂口,我們在立軍令狀。」「葉子,爸爸一直都愛你的,爸爸錯了,向你道歉。」「葉子,外面風大,不要到處亂跑。」……
那一夜,我將電視機的音量挑到最大,把眼楮睜得酸困,一直守在電視機前關注著汛情,我希望能在記者一掃而過的鏡頭里找到爸爸的臉。我知道這樣一個夜晚意味著什麼。所以,我不敢有絲毫的倦怠,我的心隨著主持人報來的一串串數字而起伏降落。爸爸,我要你平安。
我又想起了童年里那個小小的院落,想起了那個將定格一生的畫面,想起了父親接送我上學的情形,想起了父親為我過的那個生日。淚水在我的臉上奔涌成河,我一生至關重要的兩個親人,一個已經走了,那麼,另一個,我一定要他和我好好的活著。
原來,我是一直一直很在乎父親,也一直一直愛著父親的,對他的恨只是出于對他丟棄的不甘。而他已經回來了,他依然愛我,那麼,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珍惜,又有什麼借口一直傷害呢?
終于熬到清晨,風停雨住,我撥通了父親的手機︰「爸爸,我現在在回家的車上,我去河堤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是的,爸爸,我們一起回家。曾被我一再傷害的你,我一直深深的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