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小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段錦,生別離(二)

作者 ︰ 正宗太白金星

雲彤

在我五歲的時候,京城里來了一位道士,仙風道骨,算命極準,被大家譽為「活神仙」花火小札。父皇好奇心起,帶著我扮成平民模樣微服私訪,請這位高人為我算命。

道士執著我的手掌端詳片刻,道,此女乃大富大貴之命,日後必將母儀天下。

父皇訝異,思忖片刻後大笑起來,問那個道士,你可知曉我是誰?

您是當今聖上。道士答,跪下屈膝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怔了怔,轉而又笑了起來,既然你知道我是皇上,那我的女兒大富大貴自是沒錯,可是她又怎麼會母儀天下呢?你要知道,皇帝的女兒如何富貴都有可能,唯獨不可能成為皇後,如此說來你豈非在胡言亂語?

道士搖頭,公主命中注定母儀天下,天意如此,不可更改。

父皇蹙眉不解,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帶我回宮。他在路上對我講,彤兒,今日之事萬萬不可告訴別人。

那可不可以告訴母後呢?我仰頭問。

他沉吟片刻,道,如果母後問起你便照實回答,但絕對不可告訴其余的人。

我點頭應允。

父皇和母後的關系一直很奇怪。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父皇登基稱帝,立母後為皇後,可是父皇從來不到母後的寢宮來,更別提留宿。朝廷和**對此議論紛紛,認為皇後失寵,皇上遲早會廢掉皇後。**嬪妃對母後冷言冷語毫不尊敬,有的朝中大臣甚至揣摩聖意起草了廢後奏折呈給父皇,奏請父皇廢後。

父皇沒有絲毫言語,只是給了我一個封號,封我為「戀心公主」。

戀心。

他昭告天下,他愛戀的,是蘭心——我的母後。

所有言論立刻隨著這個封號而平息,沒有人敢再提廢後,也沒有妃子再敢冒犯母後花火小札。

後來有一夜我和母後同睡,半夜被噩夢驚醒,睜眼後看見父皇正坐在床邊,專注地凝視著母後。那目光,摻雜了多少不同的情緒。

疼愛,憐惜,苦澀,無奈。

欲求而不得,可望不可及。

父皇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將我從床上抱下,生怕驚動了母後。我們走到了殿外,並排坐在台階之上。

夜色清涼如水。

我好奇地問他,父皇您為什麼白天不來看母後卻要晚上偷偷地來呢?

因為母後不喜歡看見父皇。他苦笑,模了模我的頭,說,彤兒,你還小,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長大了就會懂了。

是的,長大之後我听母後講了他們之間曾經的一些糾葛,原來外公是因父皇而死,所以母後不理父皇,所以父皇要悄悄來看母後。

有一句詩,叫做,同心而離居。

父皇與母後便如此,彼此相戀,彼此分離。同心,而離居。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

父皇全心處理政事,不近,因此子息甚少,除我之外只有兩個兒子,哥哥君義大我兩歲,弟弟君朝小我四歲,均為側妃所出。

君義哥哥與我最是要好。十四歲那年君義哥哥出宮辦事,我央求他帶我偷溜出宮。那是我第一次出宮,見到好多新奇的玩意,不禁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一連玩了三天才戀戀不舍地回宮。我本來興高采烈地去找父皇想給他講我出宮的趣事,不料父皇坐在龍椅上面色慘白,再無平時鎮定沉穩的樣子,連原本烏黑的頭發都白了一把,仿佛一夜間蒼老。

然後我才知道他派出了大批侍衛出去調查我的下落,他怕我出半點意外,他心急火燎。見我安然無恙才放下心來,撫模著我的長發顫聲對我說,彤兒,以後不要這麼突然失蹤了,你不知道父皇有多擔心你。

仿佛,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已失去。

我含淚點頭,答允他再不私自離宮,不再讓他擔心。

父皇寵我,所以沒有對我進行任何懲罰,而君義哥哥卻為此挨了一頓重打,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我歉疚,在病榻前悉心照料,他卻對身上的疼痛毫不在乎,拉著我的手,溫和地笑,彤兒,你玩得開心就好。

四目相對,我發覺有些東西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再只是簡單的兄妹之情。

躲藏的眼神。

刻骨的相思。

悄悄的會面。

壓抑的擁抱。

如果他不是我的哥哥,該有多好!

可是,明明知道是有悖天理,是不倫之戀,我仍然猶如飛蛾,迎向那甜蜜耀眼的燭火。

我十六歲那年,君義哥哥十八歲,已是到了成婚的年紀。父皇給他指了婚,對方是丞相家的千金。

同時,立弟弟君朝為太子。

舉朝震驚——所有人都以為君義哥哥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他是皇長子,又知書達理,超凡出眾。但,父皇卻決定立君朝為太子,而不是他。

君義哥哥沉默了幾天之後,突然帶著一種異樣的神情拉著我去找父皇,他的眼里有著類似于魚死網破拼死一搏的決絕神色,令我心慌意亂,百思不得其解。

他帶我到父皇的寢宮,屏退了眾人後,他說,父皇,我不娶丞相家的小姐,我要娶彤兒為妻。

我驚愕,父皇亦大發雷霆,胡鬧,彤兒是你的妹妹,你怎可娶她為妻?

君義哥哥卻冷冷地笑了,他的目光是那麼的冰涼,他對父皇說,叔叔,別人不知道,難道您自己還不知道,我和彤兒根本就不是什麼兄妹,她只不過是我的堂妹罷了,我為何不可娶她?

父皇大駭,眉毛橫豎,聲音顫抖,你……怎麼知道?

您忘了,您當年逼宮時我已四歲,我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麼,也記住了當年的那筆血債。是你,逼死了我的父親,你的兄長——子祁。

君義哥哥的眼中有仇恨閃現,隨後是一絲不解,他問,只是我不明白,當年你為什麼沒有殺我,反而把我當作你的兒子一樣帶回了家?

父皇跌坐椅上,喃喃,你是采菱的兒子,她為了生下你丟掉了性命,我怎能忍心殺你?

我將你抱回家,冒充我當時因病去世的長子,把你交給他的母親撫養,讓你代替他的位置,這些年來,我也確實把你當成親生兒子一般……

騙人!君義哥哥喊,如果你真的把握當成了親生兒子,為何立君朝為太子,而不是我?這皇位是我爹的,今日,我就叫你血債血償!

話音剛落,殿中涌出了一群帶刀的武士,有兩個人還綁著母後和君朝,虎視眈眈地看著父皇花火小札。

原來他早有預謀進行宮變,奪取皇位!

父皇面色一凜,也不甘示弱。雙方各自的兵馬已然蜂擁而至。平日里空曠的宮殿,頓時猶如縮小了,擠滿慌張的螞蟻。

我看看父皇,又看看君義哥哥,心中無限恐懼。君義哥哥也望向我,面色稍霽,彤兒,你放心,我必不會傷害你。

隨即便命人將我強行安置到角落。

然後,雙方開始廝殺。所有的人交織到了一起,兵器踫撞的聲響不絕于耳,令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慌亂擔憂。

刀光劍影。

電閃雷鳴。

……

終究是父皇略勝一籌,有侍衛制服了君義哥哥,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一瞬,他以難過痛楚的眼神看向角落里的我,欲說還休的,分明是無盡纏綿與不舍。

我沖到父皇面前跪下,涕淚交加,我拼命地磕頭,求父皇饒恕君義哥哥,彤兒求您饒了他,求求您了。

父皇躊躇,彤兒……

求父皇饒恕君義哥哥。我哭道,如若他死了,彤兒必不獨活,求父皇。

父皇遲疑些許時候,最終露出一絲苦澀笑意,他長嘆一聲,罷了,君義,如果你答應我能讓彤兒一生幸福,能讓百姓安居樂業,那麼我願意退位,由你繼承大統。

父皇?我抬頭,驚異地看著他。

他慈愛地笑,雲淡風清,彤兒,只要你能夠幸福,父皇什麼都可以犧牲,哪怕是皇位,也同樣在所不惜。

我把頭埋在他懷中,放聲慟哭。我終于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何等的重要,重要到他甘願為我放棄榮華富貴,放棄大好河山。即使當初為了母後,他亦不曾如此。

卻為了我,情願放手。

我以為,一切就可以這麼結束了——君義哥哥登基,父皇退位,從此隱居山林頤養天年,倒也自在逍遙。

如此,皆大歡喜。

可是並非如我所願——在父皇交出所有皇權的那個傍晚,君義哥哥殺掉了父皇母後和君朝。他說,養虎遺患,斬草除根。留著他們,難保你父皇日後會後悔,抑或君朝長大後來奪權。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仇恨和權力,絲毫不念及父皇對他的養育之恩,不念及君朝和他的兄弟情誼,他就那樣親手將利刃插入他們的心髒,親眼看著他們的生命流逝。

他所作的一切,讓我心灰,亦心死。

少女時代與他攜手終老的夢想終歸幻滅。

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縈縈于心,念念不忘。

那夜,我便穿上自己最愛的緋色長裙,細細梳妝打扮。攬鏡自照,只見鏡中女子眉如黛,唇似水,清秀高雅,風姿綽約。

我派宮女請君義哥哥前來。

少頃他便到來,眼中有著驚艷之色,他攬住我,喜不自勝,彤兒,你終于不再怪我。無論如何,我對你是真心的,我要讓你做我的皇後,母儀天下。

我嫣然一笑,上前,輕輕吻住了他。

他攬緊了我的身子,迎合著我的吻。

突然他感覺到了異常,連忙將我推開,卻為時已晚——我早在雙唇之上涂了見血可封喉的巨毒,自己先前服下解藥,只等他來品嘗這死亡的味道。

我看著他,恐懼,扭曲,疑惑,猙獰,還有那麼那麼深刻的心痛的表情,那一幕狠狠的印在我的腦海里,如錐子一般鑿進我的心底。

我已然無法言語。

惟有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君義哥哥,你說的很對,養虎遺患,你不該留下我。你殺死了我的父皇母後,我豈能再甘願與你廝守一生……

秋風蕭瑟。

我獨自站在金碧輝煌的宮中,驀地明白了多少年前母後的悲傷,明白了為何她明明深愛父皇卻選擇遠遠疏離他,明白了為何十六年來她不曾與父皇交談只言片語。

當你最親的人因你最愛的人而死時,你便再也無法和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似父皇與母後,同心而離居。

似我,憂傷以終老。

我坐在龍椅之上,穿著鳳冠皇袍,接受眾臣的朝拜。

他們匍匐在地,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方才醒悟,當年道士所謂的母儀天下,原來是指,女主臨朝。

……

滿目繁華,滿心悲涼。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花火小札最新章節 | 花火小札全文閱讀 | 花火小札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