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聶嘉羽關愛我,我知道花火小札。
這關愛絕非是簡單意義上的喜歡或者口頭上一時興起的愛而已,在人情淡薄的世界,這份厚重的情感讓我覺得難得,並且珍貴,他時常對我說,蕭蕭,無論你過去發生過什麼,你總該走出來,過一種新的生活。
這些道理他不說我也知道,可是醫不自治,我說服不了自己放下那些防備和習慣,我享受孤獨,即使在目睹別人成群結隊的時候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寂寞,然而這寂寞也讓我覺得足夠安全。
在經歷了長久的打擊之後,嘉羽也了解了我的執拗,對于改變我這件事,他不再報有極大的熱忱,按照他的話來說,既然改變不了我,那就陪著我好了。
在我的心里,陪伴與懂得,是比愛情更加可貴的事情。
嘉羽說,蕭蕭,你總是這麼要死不死的表情,讓人覺得你根本沒有七情六欲耶。我淡淡的看他一眼,那你是想看我的什麼欲呢?食欲,還是別的什麼。
他彈我的額頭,停住!今天我們學校有話劇看,要不要一起去?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去吧。我知道嘉羽的苦心,他的眼神如不諳世事的孩童一樣誠懇,叫我這樣淡漠乖戾的人也覺得不忍辜負。
話劇是一群學生自己編排的,女主角很漂亮,穿黑色的背心在台上聲情並茂口齒清楚,男主角演技稍遜一籌,好在賣相夠好,謝幕時很多女生在台下竊竊私語。
最後劇組成員上台時,我一眼看到了那個編劇,我的呼吸一下哽住了,甚至連心跳都有一瞬間的停頓,直到劇場的燈都亮了,我的思維還有一些混亂,嘉羽拉著我,大大咧咧的說,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晚上一起聚餐,你也一起來,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可是你總要適應這個社會嘛,總不能天天躲在防空洞里。
他的力氣那麼大,我想甩開他的手逃竄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那個闊別多年的面孔已經轉向我,在接下來的一秒,我們彼此都僵持。
回憶定格,流年飛逝。
時光清脆,歲月清白。
是亙古洪荒還是白駒過隙?
她先開口了,蕭蕭,好久不見了。我努力的微笑,真的好久不見了,曉安。
嘉羽驚奇的看著我,莫蕭蕭,原來你是有故人的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外星來的,等你的同伴來地球接你走。我瞪著他,卻沒說話,余光瞟到林曉安,她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燈光里看不真切。
那晚破天荒的,我跟這麼一大群連名字都叫不齊的人一起大吃了一頓,有人開玩笑叫我嫂子,聶嘉羽不解釋反而落井下石,幫著他們一起灌我,最後,我似乎有點點醉了,林曉安那張美麗的面孔有點詭異,她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我很想听清楚,可是就是听不清。
夜風微涼,聶嘉羽的手那麼溫暖,那是個美好的擁抱。他輕輕捋我的劉海,淡淡的笑,蕭蕭,有些話也許一定要借了酒意才敢說,有些事也一定要借著酒意才敢做。
我裝作受到驚嚇的樣子,你要做什麼?
那個擁抱的感覺很美好,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如此熟稔而且自然,像是預習了千萬次,在這一天,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彼此的臉上都呈現玫瑰色澤的時候,終于成行。
[四]
坐在料理店等林曉安的時候,我跟自己說,無論如何都要沉著,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能讓我膽怯的。
她出現的時候,我杯里的大麥茶已經涼了。她還是那麼美,我記得當年所有的老師都說,林曉安是一副美人胚子。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歡她,所有的女孩子都因為她的存在而有微小的自卑感,時光偏愛她,如今在我眼前的確實是讓人驚艷的美女一枚。
她的舉止永遠都是那麼優雅,舉手投足之間找不到一點瑕疵,無論做什麼都是滴水不漏的樣子。
這一次,她開門見山的說,蕭蕭,我究竟有哪一點不如你呢?為什麼兩次,都是你贏了呢?
我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她笑一笑,為什麼蘇格也好,聶嘉羽也好,都一個一個撲向你,而對我卻視而不見?
她的聲音如裂錦聲響扯斷寂靜的黑夜,一切都像是被定格在黑色膠片上的片段掠過眼前,又像是被封鎖在匣子里的記憶爭先撲落,蘇格,那個讓我不敢再提起的名字。那段讓我這麼多年來始終帶著卑謙和靜默的笑容沉默的行走在人群中的往事,我總是夢見那雙憤怒的眼楮對我說,蕭蕭,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你所傷害我的,都要一一償還。
我的恐懼日深月重,心里有一處巨大的黑洞,那個洞里,沒有一點光亮。唯有獨自行走,忍受孤獨,包裹自己,遺忘過去,方能覺得安寧。
林曉安接著說,這些年,不知道蘇格好不好。
眼楮里有惆悵,那些牽掛不是假的,我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都還是一群素白純良的孩子的時候,我們共同喜歡過那個叫蘇格的男孩子,他有漂亮的笑容,干淨的手指,能畫非常漂亮的圖畫,最想去的國家是風車之國荷蘭,他是與眾不同的男孩子,在所有人都將贊許和艷羨的目光投給林曉安時,他越過她的身後,看到隱忍沉默的我。
關于父親的記憶是模糊的,對于這個定義的概念也是模糊的,我習慣了家長會總是媽媽一個人去,也習慣了在下雨天看到別人的父親給孩子送傘時隱藏好自己羨慕的眼神,可是有那麼一些人不肯放過我,他們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問一句,莫蕭蕭,為什麼你跟媽媽姓呢?你爸爸姓什麼?
事實上,在我就讀的那個初中,所有人都知道,我沒有爸爸花火小札。
這也許是很多成長中的孩子身邊普遍的現象,幾乎每個班級或者每個年級都有那麼一兩個特別的女生,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遭到排擠和孤立,有的是因為太漂亮,有的是因為太內向。
誹謗和中傷永遠無情的指向她們,那無非都是些被誤會的結果,人類天性中的記錄和冷酷在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身上有著清晰的折射,然而最可悲的是,他們對于這些卻並不自知。
對于那些被排擠的孩子來講,他們是無辜的,他們的成長也因為這些不公的排擠和孤立而變得更加的殘酷和扭曲,這些青春的驪歌與挽歌中充斥著那麼多的傷害,只是這些傷害所蔓延的後果又有誰會記得呢。
所以我埋頭苦讀,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成績單上那個漂亮的數字。
可是蘇格,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除了考試之外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可以讓人開心,有時在他身邊,就算什麼事情都不做,只是看著他,都覺得有無盡的歡喜。、
可是林曉安是不能接受這一切的,她在寫給蘇格的信上說,究竟莫蕭蕭有什麼好的呢?蘇格沒有回信,在那個溫柔的黃昏,他輕輕撕掉那封信,回過頭來對我笑,蕭蕭,誰都不知道你的美好。
我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又再次面對林曉安提出來的置疑,只是這一次,男主角換成了聶嘉羽。
[五]
似乎是一夜之間,我突然成了校園紅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班上有同學好心跟我說,去學校的論壇上看看吧。
我心一沉,有種不詳的預感,頃刻間,全身上下竟然臉手指都開始發抖。
看到那些文字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冰涼的,我很清楚那個陌生的id後面是誰,那個頂著知情者的名義拆穿莫蕭蕭羞澀靦腆的表面,揭開她的真實的人是誰。
是的,那些我從未忘記的,我的愧疚和虧欠。
初三的時候,我和蘇格,還有林曉安,我們是我們那個班級最讓老師自豪的學生,也是最有把握考取重點高中的人選。可是臨近考試之前,我生了一場大病,原因是我從未謀面的父親出現了,他被確診為末期肝癌,在他撒手人寰之前,他想起了我這個被他忽略了多年的女兒。
他從遠方趕來,我面對著這個唐突的男子,他微笑的站在我的面前,期待著我走過去叫他一聲爸爸。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我只是倔強的站在原地,鏗鏘的說,我爸爸早就死了。
在所有人瞬間寂滅的笑容里,我感到自己心中排山倒海的快意,因為這酣暢淋灕的快意,而使得之前多年無數個蒙頭哭泣的夜晚,都有了最好的回饋。
因為他的拋棄,我從小就生活在殘破的家庭。因為他的拋棄,我從小被人嘲笑,在跟人打架之後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別人的爸爸領回自己的寶貝孩子。因為他的拋棄,我才拼命讀書,將學習視為唯一改變命運的路徑,視為帶我走向幸福的唯一方向。
我一直都是那麼听話的孩子,可是為什麼,每當人善意或惡意的問起我父親時,為什麼我只能選擇置若罔聞?
再怎麼努力,听話,懂事,都沒有用,有些傷害是會被銘記一生的恥辱,無論如何洗刷,都是徒勞。
那天下很大很大的雨,好像要把全世界都沖垮一樣,他是帶著失望離開的,或者說是絕望更為準確,可是他仍然說,蕭蕭,都是爸爸不好,不怪你。
媽媽非常難過,早早的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沒有人知道,我在雨里站了一夜,也哭了一夜,那種哭,好像是要把自己哭散架一樣,直到清早,蘇格來叫我上學的時候才發現全身冰涼的我。
我病得非常嚴重,感冒導致高燒,咳嗽引發肺炎,整個人就像要死了一樣,而那時,距離中考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病好之後,我看著同學們那些厚厚的筆記,第一次有種非常不自信的感覺,盡管蘇格跟我說,凡是只要盡力就好,況且我天資聰穎,一定能好好發揮。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內心一些堅韌的,頑強的東西在那個雨夜已經消失殆盡了。
學校有兩個保送的名額,這兩個名額的人選將在最後一次月考中產生,我很害怕,這兩個被保送的人選會是蘇格和林曉安,生平第一次,我動了邪念。
作為學習委員的我,非常清楚每次考試的卷子在教學樓的哪一層哪個辦公室哪個老師的抽屜里,我並沒有打算真正竊取,我只是想看一眼,只是看看而已,之前大家都在上課時听老師分析了重點而我卻缺席,我認為這只是一種彌補而已。
蘇格想要阻止我,他的眼神百轉千回,語氣是滿滿的無奈,可是我說,蘇格,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公平,對不對?
那是我以著愛情的名義強加于他的邏輯,他只能嘆息,蕭蕭,如果你認為是這樣,那就這樣吧。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除了問題,安靜的夜晚,在門外放風的嘉羽突然沖進來拉著我就跑,有呼喊,有追逐,他把我推進花壇里,選擇了與我背道而馳的方向奔跑,我躲在植物的陰影里,瑟瑟發抖的听見保安室的人質問蘇格,你的同伙呢。
他說,只有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