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可現在它成了殺人的凶器,而它造成的傷口那麼特別,再加上趙臨芳的證詞,屆時所有人都會相信她所編造的故事——仲晉風是指使阿瑤謀害趙華天的元凶,事情敗露後他又殺了首座弟子花火小札。
而趙臨芳則成了一個十足的受害者,父親被害,可依仗的大師兄亦亡,誰還會來質疑她?即便她才是最終得到所有好處的人,問劍山莊,《回風劍譜》,還有同情擁戴。
事到如今,仲晉風所能做的,也只有苦笑了。
忽然趙臨芳手一揚,「江南燕」破風而至,斜斜插入他眼前的地面。
可他不敢輕動,不知她又在耍什麼花樣。
「你現在一定覺得我下一步就是殺了你,對不對?」趙臨芳笑了起來,「不錯,我是想殺你。」她忽然一扯腰帶,卻听刷的一聲,那條裝飾著珠玉的腰帶霎時間變成了一把寒光閃閃的軟劍。「以此劍殺你。」
「爹爹說你是劍術的奇才,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我究竟孰高孰低。」這一刻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激動,「仲晉風,可知我自最初見你之時,便已在期待這一天。」
(八)
白雪皚皚,山嵐茫茫,空山峻嶺上只聞金刃交鳴之聲,劍氣激蕩,樹枝上的積雪被震得紛紛下落,仿佛正在下又一場鵝毛大雪。
真正交手後仲晉風忽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趙臨芳所做的一切,她劍法精湛不在他之下,軟劍路數陰柔更是獨具一格,她實在是個劍術上的天才。
可就在接近趙家的這些日子里,他看到的只有趙華天對她的苛刻與不屑。
沒有誰會容忍這樣的忽視,更何況她擁有這般天賦與心機。
記不清交手多少回合了,他只記得自己在不斷出劍,腦海中所有精妙的招數他都用過了,可每一次都被她險險化解。
再險,卻也是化解了。
而此刻,最後且唯一的機會就在眼前——
「啊!」只听趙臨芳一聲尖叫,軟劍月兌手,她按著右手倒在地上,仲晉風長劍向前一遞,劍尖恰好直指她的咽喉。
「你右手的毛病,我早已發現了……」他沉聲說,暗自平復紊亂的氣息。
「原來如此……」她抬起頭淒然一笑,「七歲時我看爹爹教一幫師兄練劍,覺得有趣,便也想模模爹爹的劍,卻被他用劍柄狠狠砸在手上,他說我是女孩兒,沒有資格學劍。那次我哭得厲害,手也傷了,從此落下久戰發顫的毛病。」
听她說及往事,仲晉風神色微動︰「趙華天他錯了。」
「哈。」趙臨芳垂首笑一聲,再次抬頭看向他,「我不是輸給你,而是輸給天意。」
「是的。」他點頭贊同。
「那麼……現在你是不是要殺了我?」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反而感到為難起來——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殺不殺她都已沒了太大的分別……可是不殺她,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遭人設計的腌拶氣。
就在他盯著她猶豫時,忽然發現她將目光投向了遠處,隨後微微一笑。
他以眼角的余光向那個方向瞥了一下,只一下,便怔住了。
卻見高高的雪嶺懸崖上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山風忽起,卷起積雪吹過她身側。
那是阿瑤。
仲晉風忽然意識到下一刻要發生什麼。
「不——」他大聲疾呼,即刻向那處懸崖發足疾奔而去。
而趙臨芳依舊坐在雪地里,遠遠地看著懸崖邊的異族少女——她似乎也向這邊看了看,然後——
縱身躍下了萬丈深淵。
她一定是在害怕——如今事情既然敗露,無論仲晉風是死是活,總不會再屬于她了。
苗家的女子,沒了愛情,便只剩了死亡。
又或者她早就想好了這樣的結局,要在他心里留下永遠的印記。
山風呼嘯而過,趙臨芳扶著樹枝慢慢地站起身,看紅日西偏,將山間白雪映上了異樣的色彩。她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天地間從此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啪!」
酒杯被重重地敲在了桌面上,濺出一片酒水,嚇得芸姑一個激靈,眨了眨眼似乎回過神來——比驚堂木還管用。
「後面呢?」她問夏先生。
「沒了。」
「沒了?」芸姑皺皺眉頭,「阿瑤死了以後,那仲晉風怎麼樣了呢?」
「唉,這個我不知道……」夏先生搖了搖頭。
「夏先生您怎麼這樣?!這怎麼能不知道呢?那仲晉風不是您的朋友嘛?」
「這個……說是朋友其實也不怎麼熟花火小札。」夏先生說著,模著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芸姑不依不饒地眼看還想糾纏下去,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吆喝︰「芸姑,我回來了!」說話間有個年輕的後生進了來,卻是店里的當家言四郎,同時也是芸姑的丈夫,芸姑剛迎上去便被他拉到一邊。
「我在鎮子上給你換了根釵子,你看上頭這蝴蝶手工多好!和你脖子上那個胎記剛好是一對彩頭,叫……叫蝶戀花!」
小夫妻倆的梯己話,說得那麼輕,可夏先生耳力好,還是听得清楚。
少不得再多喝一杯。
芸姑紅著臉讓四郎將銀釵插入她發間,還沒來得及說些親熱話,就听外頭有人叫門︰「這店是開沒開業啊?!」
「來了來了!」親熱可以留著晚上親熱,這做生意可耽誤不得,芸姑掀了簾子出去,見是個年輕的客人,一身行裝風塵僕僕,生得倒是修眉俊目的好相貌,只是眉目間的神情有點痞痞的,看著不像個好人。
更麻煩的是芸姑發現他看到自己便是一愣,隨後目光就挪不開了。
保不齊又是個登徒子。
可也不怕,有夏先生呢。
她這樣想著,將客人請進酒坊里,不想客人進去後就直奔夏先生那桌去了,大咧咧地坐下來,與夏先生相視一笑。
原來是夏先生的友人,怎麼沒听他說起過……她這樣尋思,可還沒想出個頭緒,便被四郎打發去酒窖里點數。
她知道自家相公是不喜歡她在年輕男客面前拋頭露面,于是向他笑了笑,乖乖進里間去了。
杜長朔冷眼看著這鄉間小夫妻的眉目傳情,猛地抓住邊上友人的手腕︰「喂,老仲,這演的是哪一出?」
夏先生、不,是仲晉風看了看他,抽回手繼續給自己剝一了顆花生︰「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替自己種了三寸無情絲。」
阿瑤還活著……只是變成了芸姑。
那頸邊花型的深紅色胎記就是證明——那其實不是胎記,而是華胥蛛吐盡了無情絲,爆體而亡,體液隨血脈流走,在肌膚上表現出來的一種癥狀。
「三寸?」杜長朔咋舌,「無情絲一寸‘失心’,兩寸‘離魂’,那可就是沒命了,現在她身種三寸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仲晉風目光一黯,低聲說︰「三寸者,忘情。」
杜長朔沒話了。
失心,離魂,忘情。
這三者的順序似乎有些顛倒,可經歷過的人就知道,忘情,本就是比死更困難的事。
氣氛變得沉默了,酒坊里只聞四郎在櫃台那邊量酒的動靜。
過了許久,杜長朔長舒了一口氣,問︰「那你打算怎麼辦?窩在這個地方,一輩子看她和別的男人你儂我儂?」
他笑了笑︰「正是如此……我已負過她一時,不可再負她一世。」
那個曾為名利而疑惑猶豫的仲晉風已在阿瑤落下山崖時一起死去了,現在,只剩下畫眉嶺下受人敬重的夏先生,結廬而居,願看著心愛的人平凡快樂地度過一生,一直守護著,看著,就好。
「怪胎。」杜長朔嗤之以鼻,卻也沒再說什麼,自己為自己倒了杯酒,卻听仲晉風問︰「你怎麼想起到這里來?」
其實在這里定居後他就立刻送信給杜長朔,這家伙卻直到一年後的今天才突然來訪。
「這或許是最後一面了。」
雖然知道杜長朔說話一向夸大其辭,但如此不祥的話還是讓他感到異樣︰「怎麼回事?」
「還不是你以前那個老婆,趙大小姐,現在她可是威風得很,問劍山莊風頭鼎盛。」
趙臨芳,又听到她的消息了……時隔多年,這個名字還是能在他的心里激起一些漣漪,是畏懼?是敬佩?
說不清。
听著杜長朔的敘述,他似乎能看到她春風得意的樣子,一呼百應,群雄欽伏。她和他不一樣,她是真正的江湖人,畢生所求就是江湖至極的權位,好證明她的父親是錯的。
她狠絕斷情,應該得到她想要的作為報償。
「那趙臨芳聯絡了各派想剿滅血木門,血木門的老大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知道我給不少門派的掌門醫過病,就懸賞千兩黃金請我去,我不去都不行,不去他就滿江湖地追我,老仲你也知道的……」
杜長朔還是那麼唆,喝了酒就更加唆。漸漸地,整個酒坊里就只剩下他絮絮叨叨的聲音,還有四郎打算盤的啪啪聲。
而仲晉風沉默地飲著十年陳的杏花汾,寧靜淡然——如今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了,不過杜長朔剛才說的那句話他倒是依然有深刻的感受。
江湖,只要曾經投身于此,便會知道很多東西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都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