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很冷,可畢竟快要過正月了,已經有了春的氣息將離承春。盡管這氣息還很微弱,可是這風已經不像冬天那樣的冷厲和肆意了。
林暮陽抬眼,看向眼前這素衣淡妝的女子。她個子不高不矮,人倒是略微有點豐腴,倒像是風生產過的婦人。臉色泛黃,微微有點黑,只有一又眼楮,卻又被長長的睫毛遮著,連頭都不肯抬。
臉很小,五官倒也眉清目秀,可惜額頭有塊拇指大小的青黑色的記,將她原本還算入眼的容顏毀的一點都不剩。
若是旁人,只怕早就避之不及了。
也難怪她在趁著天都黑透了才來,這副尊容,旁人不嚇倒就不錯了。可是林暮陽卻沒有一點嫌惡的意思,反倒是柔和的問︰「你是?」
那女子便回答道︰「小婦人前來應征乳娘,不知道府上可還用?」
林暮陽涌起一線希望,忙回答︰「用,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孩子不足滿月,只有你一個人帶,會比較辛苦,月錢也不多,而且並不在京里……」
那婦人低頭不語,似乎是在沉吟,又似乎是在傾听。林暮陽也就靜下來,做著結語︰「總之,情況就是如此,你如果這邊有親人,就得仔細考慮了。」
這婦人並沒有讓林暮陽等多久,她半抬了頭,道︰「好。」
事情一下子就進展的順利起來。
林暮陽匆匆帶著這婦人進府,府里兩位乳娘等的都有些不耐煩了。見林暮陽進來,略略行了禮,竟是連囑咐都不及說,便火燒火燎的告辭走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林暮陽要是從前還會著急上火。現在,也不過是付諸一笑而已。親自把念郎抱起來,對那婦人道︰「這便是你要照顧的孩子。他乳名念郎。對了,你叫什麼?」
那婦人一直低頭跟在林暮陽的身後,直到進了屋。人都走的淨了,才怯怯的把視線落到念郎身上。才一眼。就再也挪不開了,眼中立時就涌起一層水霧。
林暮陽問了一遍,她竟似沒听見。直到林暮陽奇怪的望過來,她才快速的垂下眼簾,道︰「是,小婦人沒名沒姓,因夫家姓林。所以旁人都以林嫂呼之。」
林暮陽哦了一聲,道︰「哦,這倒是巧了,我也姓林。」
那林嫂無動于衷,並無攀附之意,也無退避三舍的嫌惡。
林暮陽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忽然覺得她太奇怪了些。不由的上前一步,想要仔細的將她打量清楚。
林嫂便退後一步,眼皮忽的抬起,竟一改先前的怯懦。大有不悅之意。也不過是剎那,她就又是剛才的樣子,仍是低頭斂眉,好像剛才那一眼。不過是林暮陽的錯覺。
借著燈光看,林嫂年紀不大。只是膚色黝黑,像是做慣了粗活的。
林暮陽似乎失去了興致,很疲乏的道︰「孩子太小,你照顧時多精心些。我其實並不會照料孩子,一時倒也說不上來,你慢慢模索經驗便罷。這會兒也不早了,你就留下照顧念郎,明日便起程離京……」
林嫂也就默默的上前接過念郎,仍是只答一個字︰「是。」
這麼錯身間,她的手觸無意中就踫到了林暮陽的手。那婦人面無表情,好像踫觸的不過是根沒有溫度沒有生命沒有質感的木頭。
林暮陽卻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劃過心頭。真是……瘋了?他居然會像個被調戲的貞潔烈女!還是這樣一個丑女人。
他壓下心頭、感官上的種種不適,強自苦笑了笑,便退出房門。
要出門口了,忽然又回過頭看了一眼,就見那婦人懷里抱著念郎,低頭滿是慈愛的盯著他看,臉上彌漫上一層溫暖的光輝,不像剛才那樣呆滯、木訥,倒讓那張奇丑無比的臉鮮活了不少。
林暮陽心一動,忽然張口試探的道︰「將離——」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喊將離。也許,只有將離才會對念郎有這樣的慈愛吧。母子連心。他根本不相信將離是真的故去了,只是他不肯相信,不願意相信而已。
林嫂幾乎是立刻抬頭,問道︰「老爺是在叫人嗎?」剛才那鮮活的美麗立時被收斂的一干二淨,又成了一個沒什麼出奇之處的普通婦人將離承春。
林暮陽微微搖了搖頭,道︰「沒有。」他又看了那婦人一眼,終于徹底而堅決的走了。
第二天一早,孫毓便候在了林暮陽的房門外。等他推門出來,便道︰「爺,咱們現在可就走嗎?」
林暮陽點頭︰「念郎呢?」
孫毓撓撓頭︰「爺,如今咱們兩個大男人,帶著小少爺實在不方便。」
林暮陽不耐的打斷他道︰「這一去,也許十年八年,我不可能把念郎放在家鄉。」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帶著小少爺,雖說苦點倒也好說,只是咱們兩個大男人,什麼事都要跟這位新養娘直接交涉,實在是不方便。要不,您還是帶著個女眷?」
好歹帶兩個丫頭也行啊。
林暮陽一掃前些日子的陰郁,竟難得的露出笑臉來,一抬手,敲在孫毓的頭上,道︰「你想躲懶是不是?你要是嫌苦,就別去了,我瞧著你年紀也不少了,一直沒成親,想必花花心思動了,一時半會就收不住了。」
孫毓苦了臉道︰「不是,不敢,小的哪里嫌苦了?親事倒的確是耽誤了,不過這原也怪不得四爺。是小的沒本事,說不上媳婦兒……」
林暮陽便瞟他一眼,道︰「你剛才的話是一點都沒錯,咱們兩個大男人,帶著一個養娘,一個念郎,多有不便,若是你能娶上一房媳婦,家里外頭有你們夫妻把持,我就省心多了。」
正要說話,就見昨兒個新來的養娘已經抱著念郎進了院門。她還是昨天的打扮,雖然洗過臉,梳過頭了,可是膚色還是那麼黑。
孫毓不禁面露驚容,一時怔住,把剛才要說的話都忘光了。這,這也太丑了吧?四爺這是從哪尋模出來的?
林暮陽倒覺得好笑。孫毓心高氣傲,尋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又因為自己忙,他不提,自己也就忽略了。
如今對著這樣一位養娘,他還能說出來男女有別,男女大防之類的話嗎?
那位養娘倒是個奇芭,若說她粗俗不懂禮,有點低估她,可她就是不行禮。若說她畏縮怯懦,看外表很像,但還不如說她更從容鎮定多些。
也不過是朝著這主僕二人點了點頭,便退在一邊。
念郎是換過衣服的,穿著連腿的棉衣,頭上還戴了一頂棉帽。饒是如此,外邊還又裹了一層棉被,遮的密密實實,只在臉部稍微露出一點縫隙。
林暮陽一看見念郎,心就軟了,看了看天色,對孫毓道︰「走吧。」
孫毓才回過神,就見林暮陽已經走過去,提起了養娘身邊提著的大包袱。他怔了下,忙趕上前︰「爺,還是小的來提吧。」
笑話,爺從小時就養尊處優,什麼時候干過這種粗活?可並不是他沒有眼色,那養娘再丑,也終究是個女人……他多有不便啊。
林暮陽倒躲過了孫毓的殷勤,道︰「別愣著了,又不是沒有活要你做,還不快點去外面看看。你這個大管家,有名無實,以後所有小廝的活,都是你的了。」
孫毓模模後腦勺,不明白怎麼四爺人一下子倒像是輕松了不少,竟然還能開玩笑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在前面領路,林暮陽在中間,養娘抱了念郎在最後。林暮陽提著包袱,竟然還不時的回頭望一眼。只是那養娘竟似乎一點都注意不到他的眼光,自始至終都認真的走路,認真的看著腳下。
孫毓早就雇了一輛車,此時街上人少,倒也沒人注意,便掀了簾子,讓養娘抱著念郎先上去。還要再讓林暮陽上車,他卻放下簾子,一偏腿就坐到了車轅,對孫毓道︰「你也上來吧,這一路還遠著呢。」
孫毓便識趣的閉了嘴,把從前那股子嘮叨勁都收了起來。他算是看明白了,四爺這是突然之間就調整好了心態,再不拿自己當成從前的四爺、大人了。
這樣固然好,免得有不適應的落差,可是,對于一個身居高位多年,呼奴喚婢,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猛的變成平民,他說著不在乎,心里就真的不在乎,並且轉變的這麼快這麼平順?
車夫吆喝一聲︰「都做好了吧?那咱們可就走了。」他一聲鞭子,在空氣中甩出一聲脆響,正要走,就听得身後有女子的聲音喊︰「等等。」
除了林暮陽,車夫和孫毓都回過了頭,見跑出來的不是別個,正是朱氏身邊的窈窕。她也顧不得有外人在,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道︰「四爺,夫人想要跟您說兩句話。」
林暮陽還是頭都不回,道︰「無話可說,你叫她自己珍重吧。」
窈窕為難的道︰「夫人已經就在門里,您就跟她說兩句話吧,耽誤不了您多長時間。夫人擔心您這一路安危,特意叫奴婢拿了些銀兩和換洗的衣服……」
林暮陽只盯著前面,平靜的淡漠的對車夫道︰「趕路。」
窈窕往前動了一下,咬著嘴唇,挺直了後背,道︰「夫人說,如果四爺執意不肯相見,那就,一別之後,天長水闊,至此死別,再無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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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話可說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