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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明仙宮中忙得人仰馬翻莫妃。皇帝和太後又指了百余宮人到明仙宮伺候,只等封了莫非的昭儀冊封典禮結束,正式成了一宮主位,便要搬到主殿去住。因此不僅是裳瑩殿裝點一新,明仙宮主殿布置得更加喜慶。
莫非依舊喜歡在畫室呆著,畫累了便去茶軒轉轉,在亭子外舞一套劍舞舒展筋骨。對于冊封典禮的事,是有意識的能躲就躲,能不想就不想。得閑一日是一日吧。
榆錢是最辛苦的。冊封典禮的日子定了,各宮娘娘、小主的各色禮品便接連不斷的往明仙宮里送。榆錢既要主持收禮作記,又要針對送禮人的身份和禮物輕重,選擇合適的禮品作還禮,再擇靈巧的宮人送過去。全是操勞的事,一點省心不得。
還有內務府的人,來來去去的量體,要定做冊封當日的禮服和新的秋裝,要請莫非親自過目制衣的各色衣料。畫室又是不許龐雜人進的,榆錢便要拿了衣料來讓莫非定奪。如此上上下下每日里的忙活,半月下來,竟然瘦了一圈。原本圓嘟嘟有些微胖的臉龐卻顯得越發的可愛了。
莫非算是合宮最清閑的人了。除了畫畫、舞劍、用膳、量體,便是偶爾歪在暖閣的貴妃榻上看書飲茶,淡淡的看著奴才們忙進忙出,仿佛她只是一個看客,冷眼看著這一片繁花似錦,心中一片淡淡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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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二,昭儀冊封之日,卯正二刻起身梳妝。
莫非剛剛用青鹽漱了口,梅雪寒便帶了兩個小宮女進來,說是奉旨來為莫非梳頭更衣。榆錢俯在耳邊悄悄道,「兩個小宮女是逢了大典禮專為太後梳妝的趙姑姑所帶的兩個嫡傳弟子。」莫非有些不安。梅雪寒笑道︰「娘娘請安心,是太後親自指奴婢帶著這兩人來為娘娘梳妝的。若不是趙姑姑還在為太後梳妝,原本是要指趙姑姑親自來的。又怕這兩個丫頭不得力。特地讓奴婢跟著。」
莫非辭拒不得,只得應了。心中暗暗嘆氣,如此一來。只怕她還沒有出門,其他娘娘小主便都知道她的發髻衣著出自誰手了。莫非只覺更加看不透太後的用心。越是和太後相處得多。越是看不明白,仿佛很親近,卻又冷淡疏遠,果然是不簡單的。越是疑惑,越要暗暗警惕。
兩位小宮女果然是名家親傳弟子,年紀雖輕,身手卻極為嫻熟。十分細心的為莫非梳起了九鬟游仙髻,這髻梳起來十分復雜,饒是兩位宮女手腳麻利,也足足忙了半個時辰才梳好。
又有隨侍在梅雪寒身後的宮女端出一盤蓋著黃綢的御賜首飾。這次是梅雪寒親自一件一件的給莫非戴了起來。才戴了三四樣,莫非便有些吃不消了,告饒道︰「梅姑姑,不是這一整盤都要戴吧?就戴一兩件,三四件,有個意思便好了!」梅雪寒詫異笑道︰「娘娘這是在同奴婢開玩笑麼?按儀制這一整套十只簪釵都是要戴齊全的,他日冊妃封後。只會戴得更多……」
莫非听得心驚,忙打斷她,輕笑道︰「姑姑慎言。冊封大典尚未舉行,我連昭儀都還算不得。教人听去了。以為我窺覷皇後之位,豈不是大不敬的罪過?」
梅雪寒斂了笑意,垂首道︰「娘娘教訓的是,奴婢失言了。」
莫非含笑道︰「姑姑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了,我只是隨便說說,哪里敢提教訓二字,姑姑不要放在心上。」
梅雪寒連道不敢,說著繼續幫莫非戴著那一盤子的首飾。
莫非雖覺得戴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實在繁瑣可厭,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任她擺布。如此又擺弄了半個時辰,梅雪寒才不無得意的笑道︰「娘娘可覺得滿意?」莫非含了笑意看向銅鏡之中,只見里面那人當真濃妝艷抹,珠光寶氣︰面妝是時下央都城最流行的梨花妝,眉心貼著梨花樣式的花鈿,眉是遠山黛莫妃。發髻正中佩鎏金展翼金鳳,鳳尾瓖拇指大圓潤珍珠,鳳口餃六串金珠,輕輕垂于眉心,略一動,便在眉間晃來晃去。兩側各插三只精美如意翡翠步搖,皆是垂著六條長長的金流蘇。鬟髻上又簪了鎏金簪子,鬢邊戴了紅珊瑚珠花,陪著紅寶石耳鐺倒也貼切。
莫非勉強抬著沉重的頭,看著鏡中的人,是比平日里更加明艷奪目,光彩照人。只是看著這張被這滿頭細碎的流蘇遮去了大半的容顏,莫非總覺得,那人不是自己。
梅雪寒看著莫非有些恍惚的神情,頗有深意的笑道︰「請娘娘更衣。」
又在幾個宮女的服侍下,一件極盡奢華的緋色對襟織錦長裳穿在了莫非身上。廣袖窄腰,身後拖著長長的裙裾。裙上用金線繡牡丹,點綴著紅寶石。衣襟和腰間的綬帶上都用金線細細繡出祥雲圖案、裙裾上綴滿細細密密的渾圓珍珠。又在兩臂挽了一條銀白披帛,極為飄逸。
榆錢贊嘆道︰「娘娘這樣一裝扮,奴婢簡直不認得了!」
莫非嗔笑道︰「我也不太認得。」平日里衣著淡雅,便是妝容也極少,更何況如此盛裝。
梅雪寒前前後後又檢查了一番,這才滿意笑道︰「時辰差不多了,請娘娘移駕。」
莫非點頭,自是上了明仙宮門外早已備好了車攆和儀仗,吩咐起駕,往太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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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告太廟,授金冊金印,繁復的禮儀、程序一樣接著一樣,直忙了足足兩個時辰。復又至 寧殿謝恩。
此刻, 寧殿兩側坐滿盛裝的妃嬪,卻獨不見太後與皇上。
莫非端正垂手站于殿門外,等候太後與皇上駕臨,才好入殿見禮。可足足半盞茶的功夫,半分動靜也無。耳中只聞殿內隱隱傳出的細細引論之聲,莫非只覺滿頭累累金玉似乎會自己變重,壓得她的頭越加沉了。
正疑惑著,梅雪寒笑吟吟自殿後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太後舊疾復發,難受得緊,聖上正陪著太後在服藥,等下便可過來,請昭儀稍候。」
還要等候?莫非簡直有種想就地暈倒的沖動,面色依舊勉強笑道︰「有勞姑姑!不知太後現在可好?」
梅雪寒笑道︰「太後為了今日的殿見特意早起,讓趙姑姑細細裝扮了一番,想是勞累了,才誘發舊疾。太醫來看過了,並不要緊,吃了藥已經好了許多。」
莫非忙道︰「如此就好了,但願太後安康吉祥。」
梅雪寒只是露出一抹莫名的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有孝心的。」
……
殿中靜靜坐著諸位宮嬪,偶有極輕的笑語傳來。而殿外,垂手恭敬等候的一應內監宮女竟不知何時退了干淨,只余了莫非一人靜靜站立。
遺世而**,很奇妙的感覺,莫非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竟有種即刻轉身離去的沖動。卻又不停用理智告誡自己,堅持!謹慎!
乾和宮新種了許多金桂。這時節, 寧殿外的金桂飄香,絲絲浸鼻。一抹代表秋意的魅紅滿天蔓延,只覺說不出的肅靜和莊重。
身後有腳步聲,莫非從層疊桂花中收回目光,驀然回首,來人陡然止步,失聲喚道︰「莫莫!」
莫非一愣,來的人正是李柚。映著秋日的陽光,他身上所著的赭黃衣袍更加顯眼。
「參見聖上!」莫非跪下行禮。她的聲音不大,卻也足以被殿內眾妃嬪听到,她跪下的瞬間,已經听到殿內窸窣起身的裙裾聲響和步搖金玉踫撞的聲響。想是眾人已經起身準備接駕。
逆著光,低著頭,掩遮在許多步搖流蘇下,李柚並不能看清莫非的臉。只覺得一陣一陣的金桂幽香撲頭蓋臉的朝他襲來,讓他不自覺的向莫非奔去,急遽的腳步聲里有不盡的歡悅,極溫柔的將莫非扶起,口中恍惚道︰「你怎麼不喚我柚子?」
「柚子?」莫非瞬間僵化。李柚以「我」相稱,口中喚著「莫莫!」從早晨一直存于心底的疑惑有了一絲明悟,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
莫非還沒有來得及有所反應,李柚已經一把將她揉進懷里,仿佛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抱得緊緊的,口中遲疑道︰「莫莫,你回來了!」李柚語氣忘情,莫非被他緊緊擁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
周圍有妃嬪的低低壓抑的驚呼,有無數倒吸冷氣的聲音。莫非的心驟然沉到了底,這一幕看在她們眼中,該是如何的艷羨︰皇帝的寵愛?莫非冷笑,那一聲「莫莫」,在她們听來,只會以為是她的封號「莫」。
李柚擁得極緊,仿佛生怕懷中的人再消失一般。莫非幾乎不能呼吸,屏息片刻,淡然了語氣,一字一句在李柚耳邊道︰「臣妾慕容雲菲,參見皇上。」
莫非感到抱著她的身子明顯一凜,手上的力道漸漸放松,最後,李柚忽然極為瀟灑的笑了起來,送開擁抱,卻一把執起莫非的手,滿面愉悅道︰「你終于來了,教朕盼了半日了,走,隨朕進去。」
莫非驚得頭皮發麻。他這樣的失神竟然可以這麼迅速的化為虛無,仿佛他適才深情擁抱的「莫莫」,本來就是「莫昭儀」。他的心智,到底得有多麼冷厲堅硬?這樣的冷厲的心中,又如何放得下那一抹溫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