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眉沉思半晌,南宮柳方似下定決心一般,揮手令道︰「分出五百輜粟糧,魁為將,率我兩千私軍護送夫人前往夷人營帳。舒殢獍梓洪將軍,可令手下兵士五百于密林中多燃松明,余下兵士手持松明列隊而出,務必暴露于曠野之中,夷人觸目所及之處。爾等可听得明白!」
「臣等遵命!」
梓洪及魁,均分頭行事而去。
眾人遠去,南宮柳終回頭望向鐘無雙,笑容淺淺,形色溫和。一如從前在北國,兩人識于微時那般。
這樣的南宮柳,讓鐘無雙見了甚是安心綺。
便是之前心中那股不確定,也消失于無痕。
「無雙此番前去,當相機而動。若是能說動夷人放棄圍城最好,若是不能,當立即抽身而退。」
南宮柳清冷的聲音,在黑暗中幽幽響起,低低的回響,仿佛是來自亙古的清唱虺。
鐘無雙愣了愣,沒有回答,只沖他盈盈一福,徑自朝黑色中被兩千將士簇擁著的馬車走去。
天空並不漆黑,如墨藍的幕布,一輪圓月依稀在雲層之後。
隨著南宮柳一聲令下,齊刷刷的火把自鐘無雙的身後亮起,松明的光照,將整個林間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鐘無雙的馬車,便是在眾人的簇擁下,不緊不緩地朝夷人的營帳駛去。
這突然而至的光照顯然也驚動了正在清理戰場的夷人,當然,便是那邑中的守城將士,也有所察覺。
一時間,鐘無雙這支隊伍,讓原本對立並依然劍拔弩張的陣營,奇妙地有了股可與之抗衡的詭異。
鐘無雙這支八千王師的隊伍,在夜色中加上密林中那亮如白晝的火光,讓夷人恍然有了十萬大軍已至自己後方的憂慮。
就在夷人焦燥不安之時,那一大片亮如白晝的火光中,一列兩千余人的兵士,擁著一車不甚起眼的馬車,越眾而出。
這馬車的後面,儼然還有數百輜重。
這下,夷人看不明白了。
便是那守城的邑中將士,也俱不明白,這支莫明出現的隊伍,到底是敵是友。
鐘無雙便是在二千兵士的簇擁下,高挽車幃,在眾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中,長驅直入,直接進入夷人的營帳。
原本如臨大敵的夷人,見到被兵士護送前來的居然是個婦人,一時間,不由大大松了口氣。
漸漸地,鐘無雙途經之處的夷人,已經由初時的驚怕,到疑惑,漸漸地,更有些蠻橫之人,居然還起了輕狂之念。
眼看著形勢不對,馬車中的鐘無雙姿態雍容地一抬手。
兩千兵士直刷刷停了下來,熊熊的火光中,鐘無雙昂著頭,目光坦然,毫不畏懼的掃視著眾夷人,聲音清朗地喝道︰「北王司馬宣之婦——鐘無雙,求見領主,何人可以帶路!」
北王司馬宣!
幾乎是鐘無雙的聲音一落,夷人便是一凜。
已經與之幾番惡戰的夷人,沒有不知道北王司馬宣其人的。
甚至于,他們一听到司馬宣其名,便本能地生出一股膽寒之意來。
他們沒有想到,如今,便是他的婦人,也帶著這股凜然之氣,居然只帶兩千兵士,便可坦然直赴他們的陣營,直呼要見他們的領主!
司馬宣的婦人,果然如他一般,非是等閑之輩!
一時間,原本變得喧囂的夷人突然間沉默下來。
沒有人站出來為鐘無雙帶路,但是,他們卻默默地讓出一條道來,一條可以直通領主營帳的道路來。
鐘無雙面沉如水,再次儀態萬千地一抬手。
隊伍又開始徐徐前行。
直到一個比尋常營帳大上三倍的營帳出現時,鐘無雙便提著裙裾,款款下車,並神態自若視如無人之境般地徑直朝營帳內走去。
魁見狀,提步便欲跟上前去,不想被卻帳外的夷人所阻。
鐘無雙頭都未回,只淡淡說道︰「將軍便在帳外候命罷。想來如領主這般英雄人物,還不至于因攻城不下,而拿我一個婦人撒氣。」
鐘無雙的聲音並不大,但她所說之話,卻字字清晰,清晰得足以讓帳內的眾人俱听得清清楚楚。
那魁雖是粗人,在听了鐘無雙的話後卻也明白,此次婦人不管成事與否,這夷人領主必是不會為難于她的了。
因為,像司馬宣那樣威風八面的天下英雄,便是他這個敢闖敵營的婦人,她說出的話來,她對一個人的評價,無意間在世人眼里,便有了幾分重量。
她既然以看待英雄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敵人,那麼,身為她的對手,身為七盡男兒,又怎麼可能自跌身價,去做出有違英雄之道的事來呢?
因此,鐘無雙的話音方落,立時讓勇武血性,且又天性魯鈍的夷人,無不對她生出一股欽佩之感來。
這時世左為貴,右為賤,丈夫為左,婦人為右。
但是行軍打仗的將軍卻是居右席的,以示兵者為凶殺下濺之氣。
因此鐘無雙一入營帳,便朝右席一位厲目鷹鼻的粗獷的大漢揖首一禮道︰「妾乃北王司馬宣之婦,前來求見領主,共商雙贏之事,不知領主可願听妾細說其詳?」
那大漢看向鐘無雙的目光森寒,又甚是嚴肅。
一瞬間,整個營帳之內都變得凝重而森寒。
空氣似乎變凝滯了,便是呼吸,都有那麼一點困難。
鐘無雙便是在這種迫人的凝重氣氛中,冷然一笑,一時間,她艷若桃李的臉上,竟也帶有幾分沉沉威煞。
那夷人領主心里暗自一驚,鐘無雙已徑自在右側的榻幾施施然坐下,徐徐說道︰「妾知道,此次領主率眾前來宗國奪糧,除了夷人曾深受宗人驅趕之苦,更因為領主受人所惑,被小利誘之,以族人的性命,為他人作嫁衣罷了。」
「來人,將這個信口雌黃的婦人推出去砍了!」
幾乎是鐘無雙話音一落,夷人領主已惱羞成怒地拍案而起。
帳內的夷人侍衛立時持劍而來,鐘無雙卻揚聲一笑,「妾今天既然敢來,自然非是畏死之輩。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領主縱要妾之性命,何不听妾將話說完,再作記較?領主便不奇怪,妾何以會得知領主是受人所惑前來攻城?」
「且慢動手,就容婦人將話說完。」
彼時,夷人侍衛已至鐘無雙身前,就在他們堪堪伸出手的瞬間,那領主發話了。
夷人侍衛即時住手,退于鐘無雙身後,卻仍是一左一右,呈隨時捕捉之勢。
夷人領主呵呵冷笑道︰「本領主倒是極想知道,夫人是如何知道我由何人所惑,不惜以族人的性命,換取小利之事?!」
盡管鐘無雙後襟已是一片涼寒,但是她的面上,卻仍然神色如常。
她便這般直視著夷人領主,言之鑿鑿地高聲道︰「妾雖不知領主受何人所惑,亦不知對方許了領主何等利益之事。但是,妾卻知道,若非受人所惑,領主又豈會為了區區糧草,不惜與天下諸侯為敵?領主又如何敢這般行事,不惜為夷人部族招來滅族之禍?」
那領主一凜,不由當即面上變了顏色。
他瞪視著鐘無雙,面上時驚時疑,一時間,竟似沒了主意。
鐘無雙自司馬宣嘴里曾經听說,夷人雖然勇猛有余,但心智不足,又嗜血善戰,其人雖然驍勇,然,不足為懼。
原本鐘無雙在說這番語時,還存有試探之意。現在見了夷人領主這般反應,鐘無雙心中立時確認,夷人,果然是受人唆使才冒著滅族之禍與眾諸侯為敵的。
心里有數,又確認夷人果然是心智不足之輩,鐘無雙這會,是真心無所畏懼了。
她淡淡一笑,溫言勸解道︰「不過是區區糧草,領主何至于此!」
說到這里,鐘無雙終于言歸正傳,坦言道︰「妾此次前來,皆為妾夫主之故,雖非是為領主謀利,但是卻能讓領主從中得利,算是互贏之策。領主可願聞其詳?」
「夫人請說!」
不經意間,那夷人領主對鐘無雙便客氣了許多。
鐘無雙淺淺一笑之後,神色一整,陡然間便多了幾分威儀。
在夷人領主急切的盯視中,鐘無雙侃侃而談︰「說起來領主奪糧,也不過奪的是宗國的糧,如果非是時逢我家夫主正在宗國,此間事務,實與我北國無干,與眾諸侯無干。既然適逢遇上了,便是為了忠義之事,這奪糧之事,我家夫主卻不得不管上一管。」
在夷人領主似懂非懂之間,鐘無雙明白,跟這種人說話,不能繞彎子。
她便索性挑明了說道︰「如若此間事了,無論是我家夫主或是各位諸侯,俱會散去,其時領主要奪糧也罷,滅宗也罷,皆悉听尊便。只是,在我家夫主與眾諸侯回國之前,領主能自動退兵,那麼妾便是贈送領主所需糧草,卻也無妨。畢竟,糧草事少,若要我家夫主或是眾位諸侯為宗天子作嫁衣,逞論是妾,便是各國諸侯,皆俱是不情不願的。」
鐘無雙這話,已經說得極為明白了。
那就是,無論是北國或是其他國家,都不願意為宗國賣命。但是正巧踫上了,卻不得不為宗國出面。
如果夷人能在北國及其他諸侯回國之前退兵,那麼鐘無雙便願意給他想要的糧草。
就在那夷人領主高興之極時,鐘無雙卻又冷冷地提醒他道︰「領主可要知道,這世上,只有我家夫主願與不願之事,斷無他懼與不懼之事。今次之事,皆因我家夫主及各位諸侯不願罷了。因此,妾才自願前來與領主相商。或是領主執意要听從他人之言,那麼,其時領主便不止與宗國為敵!亦是與我北國為敵!更是與天下諸侯為敵!如此,領主也無畏麼?」
那領主再是心智不開,此時亦知道要見好就收了。
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族人缺糧難以度日,身為領主,又何以會為了區區小利,而拿族人的性命來交換呢?
是以,夷人領主待鐘無雙話音一落,已忙不迭地表態道︰「夷人多年深受宗國驅趕之苦,然而與北國及眾位諸侯國家卻無過節。本領主便是再大膽,卻也不敢與天下諸侯為敵。此次若得得夫人捐糧,本領主自當下令退兵而去。」
至此,相談已算成功,鐘無雙欣然起身,朗聲道︰「為示誠意,妾本次前來面見領主,便已然為領主略備薄禮,奉上輜重五百,還請領主笑納。」
那領主表面雖說著客氣,但神色之中,已是欣喜若狂。
夷人果然在收糧之後,于當夜便開始撤軍了。
夷人撤退的速度十分之快,不知是鑒于他已得糧,還是礙于夷人誤以為那伏在密林中的千軍萬馬之故,鐘無雙便不得而知了。
黑暗中,南宮柳望著迅速撤離的夷人,神色莫辨,意味難懂。
他喃喃嘟嚷了一句︰「未想到,婦人三言兩語便可退敵,甚是出人意料。」
他嘟嚷至此,卻突而一笑,又不無溫柔地嘆道︰「婦人素來聰慧,又甚是大膽,由她促成此事,倒也非是異事。」
南宮柳便是在這種時驚時嘆中,下令兵士,列軍入城。
城牆上的司馬宣,便本一直緊張地關注著夷人這邊的一舉一動。
直到夷人開始有序地撤軍之後,他才嗖然明白,這支天降奇兵,定是自己的援軍無異了。
鐘無雙早在夷人撤離怠盡之時,便已開始驅車朝邑中的城門走去。
隨著馬車逐漸朝城門駛近,只見火把通明的城牆上,上面似乎站著許多人,而萬千人之中,鐘無雙的目光卻定定落在當頭的那人身上。
目光在夜色中瞬間觸踫膠著,司馬宣一動不動地看著車幃挽得高高的,端坐在馬車上的那個婦人。
燭光熠熠地勾勒著司馬宣的面容,光影交錯間,表情不辨。
鐘無雙端坐在馬車中,望著他的臉龐漸漸清晰,心中似乎一下子,被塞得滿滿的。
一時間,心急如焚的鐘無雙只覺得,短短的距離,卻似漫長得走不到頭。
鐘無雙便是在司馬宣迫人的盯視中入了城。
鐘無雙堪堪下車,腰間卻忽然一緊,眼前晃了晃,她的身體已經穩穩落入了司馬宣的臂間。
鐘無雙雙手抓在他的肩上,望著那咫尺相對的面容,只覺得自己飽受驚怕的那顆心,頃刻間安安穩穩地落下了。
「來。」
未等鐘無雙開口,司馬宣已沉聲道,一把拉起她的手,便轉身向後走去。
他的腳步很急,鐘無雙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沿途的人紛紛讓道,迎面看著他們,表情詫異。
走到一處人少的的地方,司馬宣終于停下腳步,回頭來,低喝道︰「你來此做甚?!」
鐘無雙望著他,只見他目光嚴厲,臉上怒色隱隱,嘴唇緊抿。
鼻間頓時涌起一陣濃濃的酸澀,鐘無雙眼眶中忽而一熱。
「夫主……」
鐘無雙再也忍不住,哽咽一聲撲到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大哭起來。
司馬宣的身體微微發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鐘無雙的表現太反常,這讓他甚是心慌。
稍傾,司馬宣雙手握著鐘無雙的手臂,低下頭來,語氣驚疑︰「出了何事?」
鐘無雙搖搖頭,卻哭得愈發厲害。
司馬宣沒有再問,只是將手環在她的背上,任憑鐘無雙恣意地宣泄。
鐘無雙直哭了許久,像是要把委屈和所有的恐懼,通通傾倒干淨了一般。
「你可知我,我為你有多麼擔心……」
終于要收住的時候,鐘無雙仍不放開他,猶自哽咽著,喉頭陣陣發緊︰「你不知道,當我听說邑中已被數萬夷人圍困,當我听說夷人已多次攻城不下時,我有多麼害怕……」
環在鐘無雙身上的手臂忽而將她擁緊,司馬宣似乎松弛了些,額邊觸上了他溫熱的氣息。
鐘無雙的腦後傳來有力的摩挲,司馬宣的手掌緩緩撫在她的發間。
注︰今天粽子節,菊在此祝各位朋友粽子節快樂!
還有五千更,稍晚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