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殿中燈火通明,楚佩遙望著殿中南宮柳正與朝臣們商議的身影,輕輕一嘆,黯然轉身。舒殢獍
夜濃如水,然而她卻不願回到寑殿中去。
因為她害怕面對那一室的空曠跟冷清。
肚月復里的孩子,又在頻頻***動,這種***動,讓楚佩無法安睡。是以,她索性起身,在庭中漫起步來。
妧甚是擔心,嘴里一僅地念叨︰「最近大子似已不耐,算來亦到生產之時,皇後當萬般小心,不可輕視才是。孚」
楚佩輕笑,輕輕撫上肚月復,心中滿溢著幸福。
妧知道,楚佩只有想著月復中大子的時候,才會真正地開心,滿足。
驛館內的芍藥開得正艷,隱隱有暗香襲來。蟲鳴啾啾,在這春日的夜里,靜謚中透著熱鬧羋。
循著林間小徑,楚佩不覺來到鐘無雙的別院前。
幾經猶豫,她終是提步上前。
妧大驚,「皇後?!」
楚佩回首,抬眼望她,忽而展顏一笑,「今夜月色正好,我想會她一會。」
「皇後,北王現被我皇所制,皇後這時前去見北王之婦,奴婢恐婦人遷怒于你,傷及大子。」
楚佩彎彎唇角,輕聲道︰「妧休要擔心,北王夫人雖然執拗,卻非是大惡之人。你等原地待命,休要入內了。」
妧還想勸阻,楚佩已然挺直了腰背,沿著花木扶疏的小道,緩步進入鐘無雙的別院。
只是她堪堪走入內庭,便腳下步子一頓。
庭中,鐘無雙依榻而臥,正專心地品著酒水。便是楚佩故意加重了腳步聲,她竟是頭都不抬,更逞論瞟向自己一眼半眼了。
楚佩一時窘在當地,不由有些進退俱難。
幾乎是突然間,她便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心想萬不該如此冒然地跑進來了。
咬著唇,楚佩正自猶豫,依榻而臥的鐘無雙卻頭也不回地招呼道︰「皇後深夜既至,何不與無雙安坐榻前,喝上一樽如何?」
楚佩心里一緩,終是移步上前,緩緩在鐘無雙的對面坐下。
依榻而臥的鐘無雙,一手支頭,一手持樽而飲。直到楚佩坐妥當了,她才忽而勾唇一笑,緩緩坐直身子,自幾上另取一樽,徑自斟滿了,這才手一伸送到楚佩面前。
楚佩一怔,面露難色,只道︰「恕不能飲。」
「無妨。此為漿,非是酒,皇後且飲無妨。」
鐘無雙笑了笑,又自顧斟了一樽,自顧細細品嘗起來。
這個婦人,明明現在已是淪落至此,明明今時已不同于往日了,可楚佩就是不明白,她何以還般悠然自得,如居于自家高堂之上。
楚佩原本該生氣的,她原本可以大聲斥責這個不知進退的婦人。
便是這個婦人如何地讓南宮柳動情動心,終歸,現在身處南皇後之位的,是她!
這個被南宮柳從戰場上擄回來的婦人,她便是從前身份如何高貴,現在也不過是個媵妾罷了。
可是,楚佩沒有這麼做。因為她知道,這個婦人的隨意,是天生的。
她打骨子里天生便是這般隨意自在。
這個婦人,不管是置身金玉滿堂的華屋高殿,還是淪落至他人的屋檐之下草堂之中,她那種隨意,跟天生的華貴淡然,卻總是讓人無法輕視。
卻總是,不自覺地,便讓人隨著她的意願行事。
望著這個在自己面前無比雍容自在的婦人,楚佩不僅無法斥責她,以自己的身份去壓低她,反之,楚佩竟然對這個婦人的率性,還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好感來。
她終于明白,何以南宮柳與司馬宣這樣的當世奇男子,他們可以抗拒天下的絕色婦人,然而,卻無法放下這個婦人。
因為,這個婦人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天生的隨意跟悠然,很輕易地便可主導別人的情緒,而且還會讓對方覺得極為舒坦人。
這世上,想必沒有幾人可以抵抗她的魔力,包括楚佩自己……
楚佩突然不知道要跟鐘無雙說什麼好。
事實上,她純粹地只是想見一見這個婦人,並跟她處一處。楚佩實在太想知道,這個婦人,她到底有何特殊之處?
若說之前,同為婦人,她對鐘無雙還心存不服。可現在一見之下,她便明白了。
楚佩不知道的是,身為現代人的鐘無雙,便是來到這異世,她的身上永遠也不會有那種屈于人前時,真正的卑微。
她總是自信地,自在地,自我地活著。
鐘無雙可能也想不到,她潛意識里的這種眾生平等的概念,于無間意便讓她在任何人的面前,俱是顯得一派自在。
這種在時人眼里,只有當世賢士或是世族才有的風流,在鐘無雙的身上,無意間便被她表現得淋灕盡致。
這讓總是愛得卑微的楚佩,在驚訝的同時,也更衍生出一股自卑來。
那種自卑發自她靈魂的深處,便是貴為皇後,可是只要一對上天生自我優越感甚強的鐘無雙,楚佩便不由自主地變得底氣不足。
垂下眼簾,楚佩唇上浮起一絲苦笑,輕聲問道︰「北王失利,夫人便不擔心麼?」
鐘無雙忽而頓住,扭頭望來,看著她卻不說話。
見楚佩抬眼望她,鐘無雙卻忽而展顏一笑︰「想來,這已是皇後第二次如此問我了。」
楚佩一怔,隨即想起南宮柳前往邑中之時,她曾經也去找過鐘無雙。
說起來,南宮柳想得天下霸主之位,楚佩總覺得或多或少地,與鐘無雙總是有些干系。
可是,只要她一想起南宮柳要與天下各路諸侯為敵,楚佩便不由得害怕。
雖然她只是個婦人,不懂治世之道,更不知戰場之事。然而,南宮柳居然想以一國之力,與天下諸侯為敵,這等事在楚佩看來,卻是其為可怕的。
她不知用兵之道,她也沒有南宮柳的野心,于她而言,只要能與南宮柳相守到老,只要能在他的心中佔得一席之地,她便生而無憾了。
自嫁與南宮柳為婦之後,曾經滿腔的愛戀,卻換不來他半句貼心之言,對楚佩而言,實與身死無異。
是以,她並不畏死。可是,便是楚佩自己並不畏死,她卻希望南宮柳可以好好地活著。
所以,得知南宮柳要前往邑中之時,她害怕了,退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日有所思之故,楚佩幾度夢回,俱是南宮柳馬革裹尸的慘狀。
心神不定的她拖著已是不便的身子前往寺廟為南宮柳祈福,可連抽數簽,俱是下下之簽,俱是大凶之像。
心慌意亂,卻又走投無路的楚佩,無奈之下,只得前去向鐘無雙求助。
原因無他,皆因她是南宮柳所重之人。楚佩深信,只要鐘無雙肯出面相勸,或許,南宮柳便會心意再改。
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鐘無雙竟然拒絕她了。
這個婦人,她只是一字一句地對自己說,「妾與南王之間已是過往,此事,妾無法相助。」
迫不得已,楚佩只好拿司馬宣的安危說事。看得出來,鐘無雙是真的對司馬宣動情動心了。
不可否認,鐘無雙差點失控時,楚佩心里忽而一松,隨即卻又生出一股忿怒。
那種為南宮柳不值而衍生而至的忿怒。
讓楚佩松心的是,婦人對南宮柳已然無意,且與司馬宣又鶼鰈情深,自此以後,當不會願意再度回到南宮柳的身邊。
讓她忿怒的卻是,南宮柳對婦人如此情重,然而不過經年,婦人已然另有新歡,而南宮柳卻仍是黯然度日,為情所傷。如此一想,楚佩便又不免恨極了眼前的鐘無雙。
楚佩一徑地想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那廂鐘無雙卻已放下所持之樽,淺笑著道︰「皇後深夜前來,只為關心我家夫主之事?」
楚佩相覷著一驚,卻仍是固執地反問道︰「北王失利,夫人如今已是敗國之媵姬,本後實在不明白,何以夫人尚可如此自在?」
鐘無雙輕笑,「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家夫主一時失利,尚談不上敗國,妾更談不上是敗國之媵姬。皇後現在言我家夫主已敗,言之尚為過早。」
鐘無雙的話,平直,坦白,似在陳述事實,全然無忿怒之色。楚佩細細想來,卻不無道理,當下笑笑︰「如此。」
鐘無雙大力點頭。
楚佩莞爾。
少頃,她亦端起幾上的漿,淺淺呡上一口,爾後學著鐘無雙的模樣,依榻而臥。
原本便挺著巨肚的她,如此依榻而臥,自然要舒服過跪坐于榻。
生平第一次,楚佩居然在一個尚是陌生的婦人面前,徹底地放松著自己。這一刻,她忘了自己身份尊貴,她忘了要維持著身為皇後的矜持跟威儀,她甚至也忘了,她對面的這個婦人,甚至于根本就不是她的朋友……
她只是想學著這個婦人的模樣,好好地放松自己,像她那般,隨情隨性地,肆意而活。
如此,果然舒服。
楚佩閉上眼楮甚是舒服地,長長地吁出口氣時,原本懶懶地依榻而臥的鐘無雙卻嗖然坐直了身子,不無訝異地望來。
鐘無雙怎麼也想不到,這個雍容華貴的婦人,這個南國的皇後,她……她居然會像自己這般,沒個正形地依榻而臥。
這個鐘無雙做來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在這個雍容的貴婦做來,卻讓鐘無雙如見了鬼一般地不可置信。
就在鐘無雙直愣愣地瞪視著楚佩時,朦朧的月色下,她的肚月復突兀地跳了起來。
「啊——」
鐘無雙驚跳了起來,直直地指著楚佩的肚月復,在她嗖然張眼的瞬間,鐘無雙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踢你了,我,我適才親眼所見!」
楚佩先是擰眉不解,隨即釋然。
她低頭溫柔地撫上自己的肚月復,那里,正有個小生命在跳動著,不日將至。
「醫官說是大子,再過十數日便是誕生之日。」
生平第一次,楚佩在這個總是讓自己自慚形穢的婦人面前,用甚是驕傲語氣,頗是滿足地告訴她道。
「大子麼?」
鐘無雙的語氣中,明顯多了絲黯然。
楚佩睜眸朝鐘無雙望來。
「我曾經也育有大子,可惜,夭折了……」
鐘無雙語氣輕輕。
楚佩卻訝然,「為何如此?」
鐘無雙沒有立刻回答,她定定地注視著楚佩的肚月復,稍傾方道︰「為她婦所害。」
說到這里,鐘無雙顯然不欲再說,再次倚榻而臥,定定地望著夜空不再言語。
楚佩也沒有再問。
這種事,她自小便見怪。宮中諸婦爭寵,因妒生恨,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引起的殺戮時有發生,讓生于王室的她,一點也不意外。
一時間,楚佩不知當說些什麼才好。
少頃,她側身面向鐘無雙,問她︰「夫人不予他婦共夫,定要獨霸後苑,可是因此事而至。」
鐘無雙怔怔地望著夜空,努力咽下喉中的干澀。過了一會,方緩緩說道︰「人心只有一顆,若是真愛一人,若是深愛一人,又豈能許了再許?無雙只知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若是兩人真心相悅,其中又有他婦盤桓之地!我若悅之,必以性命相托。然,君當同此!」
毫無疑問,鐘無雙的話對楚佩而言,無異于驚雷在頂。
自小到大,無論是她所受到的教育,還是所見所聞,俱告誡著婦人,不可恃寵而專。而這個婦人,她竟然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如果自己愛了一個男人,必然會不惜以性命相托,但是,這個男人必然要能做到這般才可以!
楚佩垂下眼簾,唇上浮起一絲苦笑︰「世間多是兩難之事,夫人如此強求,豈非錯失良配。」
鐘無雙自然知道楚佩指的是自己跟南宮柳的事,只是現在這個婦人,卻讓她有了與之交心的沖動。
她緩緩轉身,也如楚佩一般,側身面她而躺,輕聲說道︰「在無雙看來,世事多艱,人人生而不易。這世上的兩難之事多了去了,何以非要婦人退讓方可成全?真丈夫,當為婦人撐起一方天下,而不當讓婦人為之退讓。」
眼看著楚佩的面上愈來愈驚,鐘無雙不忍嚇著異世中,這個唯一與自己談得來的婦人,因而,她又淡淡地補充道︰「無雙不是皇後,故而無皇後這般菩薩心腸。無雙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婦人罷了!故而無雙所求之事,世人難以容之,丈夫難以容之。」
楚佩看著鐘無雙,一時間,竟然失聲了。鐘無雙抬眼望她,忽而展顏一笑︰「皇後為何這般看我?」
楚佩這才收起面上的訝異之色,幽幽問道︰「夫人之所以棄我前夫主而就北王,皆因北王是當世丈夫,可為夫人容難容之事?」
「是。」
鐘無雙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干脆,不帶一絲遲疑。
「妾竟不知,世上有如此幸福之人。」
楚佩鼻音濃濃。
鐘無雙一怔,反過來安慰她道︰「人生百相,各人之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無雙今天能得命中良人,自是蒼天厚愛。南王亦是當世丈夫,所謂真誠所至金石為開,皇後待他如此痴心,終有一日,他必會為你所動。」
「會麼?」
楚佩幽幽再問。
鐘無雙略為遲疑,卻又大力點頭道︰「必然!」
楚佩頷首,不再出聲。
倆人重新閉目而躺,靜听蟲鳴犬吠。鼻間有暗香襲來,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就如同原本並不相干的兩個婦人之間,那似有還無的情誼。
一時間,鐘無雙與楚佩俱不再說話,她們坦然相對,心靜如水,卻在無形之中,有了些許剪不斷的命運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