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時間心緒繁雜,迫不及待就想知道韋如曦到底是何人?她既是燕淇的心尖人,那又為何會在西楚皇宮?她會想軒轅承叡的人嗎?
太皇太後輕輕咳嗽幾聲,揮手遣退了宮人,只剩瀲光在內。舒虺璩瀲光已取了軟枕墊在她的身後,她的眸光雋淡,徐徐看向眼前的輕紗籠縵,似已憶起往昔︰「她乃是驃騎將軍之女,昔日她父親還在朝中為官時,她也隨皇上與公主入宮來過幾次,哀家見過,是個美麗又善良的孩子。那段時間皇上與公主還在金陵讀書台求學,因她父親的關系,她作為公主的陪讀,也曾在那里學過一些時日。哪知年輕的姑娘情竇初開,我們公主便對袁家大公子一見傾心。」
太皇太後說及此,臉上有了笑容,好似她也同孩子們一起年輕了。方卻是不解地問︰「公主本就與袁將軍有婚約,這不是可喜可賀的事嗎?」
太皇太後圈起手至于唇邊咳嗽起來,臉上卻仍有笑意。瀲光已代她道︰「娘娘有所不知,原先與袁將軍有婚約的人其實是韋小姐。」
「啊?」這倒是方始料未及之事,上次袁逸禮與她提過瑩玉公主與袁將軍之事,倒是沒說這個韋小姐,莫不是袁家悔婚了嗎?若真是這樣,也怨不得袁逸禮不提了嫜。
瀲光似已瞧出方眼底的疑惑,她朝太皇太後看一眼,得到了應允,這才繼續道︰「袁將軍也對公主有意,但他二人覺得愧對韋小姐而始終沒有提及,後來有一次韋小姐撞見袁將軍與公主私會,袁將軍這才不得已說出事實,欲求得韋小姐原諒。韋小姐听後卻是松了一口氣,原來她早已悄悄對皇上芳心暗許,如此,袁韋兩家解除婚約,先帝又給公主與袁將軍賜婚,也算兩全其美了。」
「原來如此。」方不覺一笑,「那後來呢?」
瀲光的眼底閃過一絲遲疑,床榻上的太皇太後卻低聲道︰「都說到此處了,也沒什麼隱瞞的。開平三十九年,宮中出了大事,先帝震怒。至于是什麼事,妃聰慧,不必哀家點撥。那件事牽涉極廣,柳家倒台後,所有與柳家有關的人全部被徹查,唯恐那個慘案還有漏網之魚。驃騎將軍與柳將軍乃是至交,于是整個韋家都被殃及。韋將軍入獄,韋家所有女眷全部驅逐出大梁國境,此生不得歸國。皇上與袁將軍苦苦哀求都沒能改變先帝的主意,後來,哀家听聞如曦死了,可是哀家一直不信,那個孩子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她曾同哀家說,她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留在皇上身邊,一生一世照顧皇上。哀家知道,她若活著,一定想回來的,可如曦怎會在西楚的大興宮內? 」
太皇太後眉宇間有了疑色,方收了笑,看來太皇太後與她想的一樣。
這時,外頭有宮女斷了藥進來,方轉身道︰「給本宮吧。」
瀲光忙道︰「這可如何使得?還是讓奴婢們伺候。」
瀲光欲伸手過去,方卻不依,徑直接過了藥盞,小心用勺子舀了,吹涼了遞置太皇太後唇邊,低語道︰「臣妾家中,母親與祖母皆已離世,正好來太皇太後跟前盡盡孝,太皇太後嫌棄臣妾嗎?」
太皇太後喝了藥,笑道︰「怎會,哀家高興還來不及。哀家這延禧宮常年沒人來,你若得了空來陪哀家說說話也是好的。」
方點頭道︰「臣妾會常來。」
太皇太後嘆息一聲︰「倘若皇上真的接如曦回宮,妃,你也要理解。」
方略吃一驚,太皇太後是怕她會吃醋嗎?她淺笑道︰「難得有情人,臣妾知道怎麼做。」
太皇太後滿意地點頭,道︰「怨不得皇上喜歡你,咳咳……」
「太皇太後別說話了,先把藥喝了吧。」
瀲光熟稔地輕輕撫著她的胸,太皇太後擺擺手,艱難笑道︰「哀家老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還能熬幾時。」
瀲光的眼眶紅了,強忍住哽咽道︰「您會長命百歲的。」
太皇太後又笑了,虛弱道︰「哀家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瀲光,大好年華,全都葬送在哀家這延禧宮了。哀家一直想著找機會跟皇上提一提你的婚事呢。」
瀲光含淚而笑︰「奴婢若有心儀的公子,必定來求您成全,所以在奴婢還未找到之前,求太皇太後可別撇下奴婢先走。」
太皇太後嗔怒地道︰「你這傻丫頭!」
她們主僕情深,看得方有些難受。從延禧宮出來,外頭的日光甚好,偶爾還能瞧見一兩滴晶瑩的露珠從葉尖滾落。
方于延禧宮前愣愣一站,一時間竟不知究竟是要去哪里。
「娘娘還有事嗎?」一個小太監自里頭出來,見她站在這里,便上前來問。
「哦,沒有。」她低嘆一聲,茫然舉步離去。
回靜淑宮還是去找燕淇,求他讓自己出宮去見蘇昀?
方獨自緩步走著,蜿蜒小道旁,冬青草染起一地翠色,雋冷空氣中飄著梅花香氣。一側有聲音傳來,似乎是太後。方小心地站在假山後,見太後扶著寶琴的手緩緩走來,容芷若緊隨在一旁。
太後道︰「太皇太後又病了,底下的人也不知怎麼當差的,眼下才告訴哀家,不知道的,還以為哀家故意不去探望。」
寶琴笑道︰「她們也是怕您昨夜憂心,不便再叫您煩惱,太皇太後的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太後嘆息道︰「哀家確實煩心得很,當年韋家落難時皇上對韋如曦被逐一事一直愧疚,眼下又時隔多年,難免就不會心動。怕是哀家昨夜同他說的話,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哀家倒不是不喜歡韋如曦,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她在西楚皇宮!她如何去的,何時去的?誰知是不是西楚人的陰謀詭計,想用美色迷惑皇上!」
寶琴勸解道︰「您也別這麼說,如曦小姐奴婢也是見過的,是知書達理,深明大義之人。再者說,我們皇上又怎會被美色所惑?」
太後听了似有安慰,一直跟在後頭不聲不響的容芷若突然開口道︰「皇上寵愛妃娘娘,太後娘娘撮合皇上臨幸了妃,或許皇上也就不想著韋小姐了。二來,也要徹底破了宮里說妃娘娘與二哥有私情的謠言。」方的心頭似有重錘落,她急急轉身離去。柳貴妃謀害公主一案仍無頭緒,她不能讓燕淇召倖自己!可是,她該如何推月兌?腳下的步子飛快,方的眼前閃過太皇太後的臉,有了!她知道怎麼做了!
紫宸殿外,太監卻告訴方皇上出宮去了,方一愣,問道︰「去龍山行宮了?」
太監點頭。
方遲疑片刻,才道︰「那等皇上回來,差人來通知本宮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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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昀素來是個閑不住的,這會兒不能下床,她就覺得渾身都難受。每次來人,她都需張望下,見不是方就嘆息。
軒轅承叡好像挺忙,自昨日開始也沒來過她的房間,倒是那軍醫和幾個宮女進進出出甚是殷勤。
蘇昀無聊叫他們準備了文房四寶,又叫人去市集上買了個全新的砧板擱在被褥上做墊,整個上午都趴在上面畫東西。
軒轅承叡進去的時候她正畫得認真,完全沒注意到他。他大步過去,一把就捏住她的下顎挑起來,鳳目眯起,嘴角餃笑︰「孤來了,你還不好好看著孤。」
自戀的男人!
蘇昀白他一眼,道︰「你有什麼好看的?」
「嗯?」他灼灼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紙上,「在畫什麼?」
「輪椅。」她總不能一直等到腿好都躺在床上吧?那她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見軒轅承叡蹙眉的樣子,她悄然收起了手中的宣紙,遞給他道,「相比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手下能工巧匠也一定很多,這個應該不難做出來的吧?」
他莞爾一笑︰「孤怎覺得你夸孤夸得有些口不應心?」
「那是你的錯覺。」她見他不接,她有些粗魯地塞入他的手。
他到底松了鉗住她的手,看也不看紙上畫的,笑道︰「孤越發好奇,妃是如何把你教成這般的?」
蘇昀嗤之以鼻,月復誹不已,她可是二十一世紀的產物!
外頭來人稟報說燕淇來了,軒轅承叡順手將蘇昀的畫擱下,拂了拂衣袍道︰「孤回來再和你細說。」
蘇昀眸中有笑︰「那是不是說我們娘娘也來了?」
行至珠簾旁的軒轅承叡聞言跟著一笑,道︰「未必,想來你們皇上是來跟孤說韋姑娘的事。」
「哪個韋姑娘?」
「嗯,梁帝的青梅竹馬,孤不過是替韋姑娘遞了個信物,看來梁帝余情未了。」他說著,抬手拂開了碧色珠簾。
蘇昀的臉色一變,咬牙道︰「你說你送了個女人來跟我們娘娘爭寵?」她因氣憤,拽著紗幔的手指也收緊了。
軒轅承叡又止了步子,含笑回眸看她,興味盎然道︰「要說孤幫梁帝得了個女人孤也便認了,可她有沒有本事爭寵與孤一點關系都沒有,妃若是輸給她,也是她自己沒有本事,與孤何干?」他哧的一笑,抬步出去。
「你!」蘇昀氣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好像是這個道理,可是被他說出來,她怎麼那麼憋氣呢?其實她很擔心方,不能與九王爺相守,她又不親近皇上,倘若真是來個新梅竹馬獨佔榮寵,那方以後怎麼辦?真的要在深宮里孤老一生嗎?想起這個,蘇昀就覺得渾身泛涼。
仇定已早早在外等候,見軒轅承叡出來,忙跟上他的步子。
才行一段路,便遇見了袁逸禮,他今日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軒轅承叡同他打了招呼,袁逸禮的神色卻是凝重,徑直便問︰「我也听聞了一些事,就是好奇地想知道,韋小姐怎的就進了貴國的大興宮?太子殿下藏匿她意欲為何?」
「藏匿?」軒轅承叡似乎听到了一個笑話,他朗朗笑道,「孤用得著藏匿一個宮女嗎?再者,她是三年前入的宮,想必袁大人也有所耳聞,三年前,孤根本不在宮里。」
袁逸禮一愣,他自是听過,三年前,這位如今尊貴無比的西楚太子可還被流放在那個苦寒之地。
二人並行,軒轅承叡又道︰「孤也是听說那一年孤的皇妹貪玩私自溜出宮去玩,後來迷路了,便是這位韋姑娘相助,孤的皇妹見她家境貧寒,又只有獨身一人,便好意收留她做了自己的貼身宮女。這次孤奏請來貴國,聖旨從皇城頒來邊疆時,里頭便夾了吾妹之信,還有給你們皇上的信物,孤也是那時才知曉韋姑娘的身世。袁大人若要再問韋姑娘是如何出現在敝國的,那恕孤也不得而知了。」
袁逸禮無話辯駁,當年韋如曦被逐出大梁,她大約便是那時流落至西楚的。十指不自覺地收緊,大哥還以為韋如曦死了,未能保護好公主,亦未能留住韋如曦,還自責很久……
燕淇一身明黃色常服立于水榭邊,軒轅承叡款步朝他走來,燕淇信步往前,開口道︰「朕要見她。」
簡短干淨的四個字,鑿鑿言明了一切。
軒轅承叡笑道︰「我馬上派人送信回國,想來韋姑娘等著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袁逸禮的臉色低沉,他悄然步至燕淇身側,低語道︰「皇上,此事……」
「朕已決定了,逸禮,難道你不想見她嗎?」他清淺目光落在袁逸禮的臉上,見他微微一愣,燕淇又道,「袁將軍得知曦兒活著,想必也會很欣慰。」
如此一句話,堵得袁逸禮再是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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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內透出宮燈旖旎的光,燕淇听完劉太醫的稟報神色微凝,外頭方來了。
燕淇緊蹙著眉頭大步出去,方未來得及行禮,他已自面前飛快地走過。
「皇上。」她跟上他的步子。
他的臉色不佳,怒道︰「此等大事為何到現在才告訴朕?劉太醫,太皇太後的鳳體不是一直由你調理嗎?怎會嚴重至此?」
劉太醫鞠了一把汗道︰「回皇上,您一早就出宮了,是以……」是臣妾囑咐的,怕皇上因昨夜之事心煩,皇上若要責怪就請責怪臣妾吧!」
他回眸睨她一眼,方又道,「皇上政務繁忙,臣妾今日來,是想請皇上恩準讓臣妾去延禧宮替皇上盡孝。太皇太後時日無多,臣妾自請搬入延禧宮與太皇太後同住。」
他的臉色到底緩和一些,步子仍未停下,只道︰「難道你有心,朕準了。」
「謝皇上!」她松一口氣,這樣一來,他至少不會召倖她了。
劉太醫已退下,宮人們遠遠地跟著。
燕淇緩聲道︰「朕今日去行宮是為了曦兒之事。」他一頓,似是解釋,「便是那枚纓絡的主人。」
方低聲問︰「皇上打算招她回來了嗎?」
他側目看她︰「你怎麼想?」
她略低了頭,笑著道︰「能把一個人放在心里那麼多年不容易,能在一起……更是難得。」她初見他,他便將那枚纓絡看得那樣重。倘若現在能有機會讓她與燕修在一起,她也亦會義無反顧。
他的眸子盈亮,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認真地道︰「兒,朕會待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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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昌王被押解進城。
隔日聖旨下,昌王燕儔削去爵位,將為庶民,終生幽禁。
半月後,西楚護送韋如曦的車隊抵達長安城,燕淇親自帶人去城門口迎接。
方此時正在太皇太後的寢宮內,這段時間,太皇太後的鳳體每況愈下,她多次勸方回靜淑宮去,方卻執意要留下。一來的確是想盡孝,二來亦是為了保全自己。
隨著身體的衰敗,太皇太後越發地喜歡叫人整理以前的物什,有時一整理便是大半日的光景,她便會同方說各樣寶貝的來路。大部分的東西被她賜給了宮人,有些還留著,說是將來要帶入地下的。
方取了擱在上頭的一把匕首,刀鞘上滿滿地嵌滿了各色寶石。太皇太後的目光隨之望來,她的眼底盈滿笑意︰「這還是先帝在世時送給哀家的,哀家說哀家又不舞刀弄槍,要照來何用,先帝便命人瓖嵌了那麼多寶石上去,說給哀家擺著好看。」
方輕聲問︰「太皇太後很想念先帝嗎?」
她咳嗽幾聲,笑道︰「哀家很快能與先帝相見了。」
「太皇太後……」
「你也不必安慰哀家,哀家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方的眸光低垂,定定落在匕首上,她忽而吃一驚,月兌口道︰「呀,這怎麼少了一顆寶石?」
「怎會?」瀲光也傾身看過來,「是真的!這可怎麼好?」
太皇太後倒是從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拿去司寶房讓他們再補上一顆便是。」
「那奴婢馬上去。」瀲光接過匕首便要走,方起了身道︰「本宮走一趟吧,正好今天皇上恩準了本宮出宮去看看阿昀的,你就留著伺候太皇太後吧。」
瀲光只能應了。
太皇太後忽而道︰「听說今天如曦回來了?」
方點頭。
太皇太後又咳嗽起來,瀲光忙奉了茶水給她潤喉。
方徑直去了一趟「六尚」,把匕首交代給了尚工局司寶房的人便轉身出來,右邊便是她之前待過的尚宮局,她才走幾步,便聞得「嘩啦」一聲,似乎是鴿子撲騰的聲音。方心下吃一驚,抬頭一望,天際一片陰霾,似要下雨的樣子,也不曾瞧見鴿子。她轉身往前走幾步,正巧見一人自長廊那頭轉出來,竟是司正鐘秋靈!
鐘秋靈顯然已瞧見方,忙快步上前,行了禮道︰「奴婢參見妃娘娘,娘娘怎來了這里?」
方朝她身後張望一眼,低笑道︰「本宮是替太皇太後來辦事的,鐘司正一個人?」
她低頭道︰「是,奴婢正要去見白尚宮,娘娘若沒事,奴婢先告退了。」她規矩地福了身離去。
陰沉的天氣也讓方的目光迷蒙,她緩緩嘆了口氣,也許就是自己听錯了呢。
帶著宮女徑直去了宮門口,恰見御駕回鑾。
天色幽暗,風漸漸大了,燕淇緩步走在前,他側臉,盈盈笑看身側的女子。女子一襲絳色羅裙,臂紗挽袖,削肩上披著一件團雲翔龍風氅,那分明是燕淇的。
那便是韋如曦吧,方站得遠,卻依然能想象得到定是貌美無比的女子,與燕淇在一起是這樣的般配。
一行人徐徐自她眼前走過,她由始至終都直立無言。
「娘娘!」走在末端的容止錦驀然見了方,忙抬步沖她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