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利刃刺破血肉的聲音。舒殢獍
眼前,是洶涌不絕的刺目之色。
「啊——」
方驚叫一聲從床榻上跳起來,半開的木窗外陽光明媚,內室紗帳輕曳,原來是個夢!
容止錦支頷靠在桌邊,聞得她的尖叫聲,他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揉了揉眼楮才喜道︰「你醒了!甾」
她自顧從床上下來,顫抖著聲音道︰「我……我刺傷了他……」
容止錦將她按回床上,蹙眉道︰「沒有,別瞎說,他好的很,眼下早在去滄州的路上了。」
方愣住了,目光飄忽不定添。
容止錦叫了她幾聲也不見她回答,他心中不安,蹲在她面前道︰「方,你怎麼了?喂,方……」
他才說著,外頭突然傳來打斗聲,容止錦的臉色一變,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快速行至窗口。
方也從呆滯中回過神來,跟著往前觀望。
燕修走時留下了四個暗衛看著他們,憑容止錦的功夫是絕不可能帶著方逃出去的。
來人一身玄墨色勁裝,頭上帶著蒙紗斗笠,雖是看不清楚樣貌,可單憑那身形也知是個少年。他出手干淨利落,以一敵四竟也絲毫不落下風!
一柱香後,那四個暗衛均已敗在他的手下。
隨即,房門被推開,容止錦下意思地將方護在身後。方驚恐望去,少年手中的劍尖滴著鮮血,一路蜿蜒而來。
她又細細看一眼,這才驚訝地拉住容止錦的衣袖,想必他也已經看見了,來人手中握著的竟然是一柄木劍!
這番打斗非但沒有斷裂,反而越發喋血鋒利!
容止錦沉聲道︰「玄木劍!」
「什麼?」方小聲問了句。
他側目道︰「玄木劍乃取材北寒之巔的鐵樺木所制,傳聞此木堅硬無比,比玄鐵更甚。」
持劍少年清朗笑道︰「師兄好眼力。」
容止錦緊抿著薄唇,他自然見過這柄劍,當年他還在這里求學時,這柄玄木劍還被閑置在師父的房內。此刻容止錦凝視眼前之人一眼,驀然笑道︰「看來師父是為玄木劍找到了一個好主人了。」
少年笑著往前一步,容止錦卻身手攬住方又往後退了幾步。方疑惑地看向他,他們師兄弟之間有種近乎敵對的感覺,她的心不免提了起來。
容止錦的聲音略冷︰「師父讓你來的?」
少年笑一笑,卻是答非所問︰「師父說我所見之人都能隨我處置,倒是沒想到師兄也在此,哦,這位姑娘是?」
容止錦不說話,故意側身一步將方完全擋住。
那一個又笑言︰「莫不是嫂子嗎?」
方躲在容止錦的身後,拽著他衣服的掌心已然悄悄冒出了汗,縱然她不知他們師兄弟之間的事,也已覺出了此時氣氛的不妙,自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容止錦驀地握上了方的手,將她拉著出去道︰「看來師弟還有事要忙,我們先走了!」他的步子飛快,方回眸看了少年一眼,隔著直垂的輕紗,她仿佛瞧見那雙精銳眸子正直直地瞧著自己,那種寒意不由得從腳底板升起,她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
行至院中,方才發現倒在地上的四個暗衛竟都已斃命!
每一劍都直刺心口,劍法精準狠辣,誰都不敢相信竟出自一位少年之手!
容止錦一言不發走得飛快,方小跑著跟上他離開。
面前二人已離去,少年這才抬手將頭上的斗笠取下握在手中,他的目光空索,嘴角漸緩浮起一抹笑意︰「嫂子……」
————
容止錦帶著方一路走出山谷,直到穿出了瀑布他才似長長松了口氣,腳下的步子卻仍是為止。方被他拉著走,這才忍不住問︰「剛才發生什麼事?你怎麼跑得這樣快?」
他一面走一面道︰「我承認我有些話騙了你,事關我師父和我的師兄弟,也只那句‘我師父每個徒弟只學一種絕技’是真的。」
方訝然望著他,他繼續道︰「我師父總共六個弟子,分別學習玄木劍法、布陣兵法、毒藥、易容、暗器、巫術。我們師兄弟之間不會照面,更別提什麼情分,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師父最得意的門生,所有人都想著能把對方擊敗。這也是我為何出了長安獨身一人時幾乎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方瞬間了悟,匆忙中卻又憶起一事,月兌口問︰「想必你若不是瞧見他的玄木劍,也不會猜出他的身份,既如此,他又是怎知你的身份?」照容止錦的說法,他們師兄弟並未相見啊?
容止錦的眉頭緊擰,似乎才想起這一茬來。
思忖片刻,他才道︰「大約是我在長安高調慣了,早已名聲在外。」
這話若擱在以前,他說的時候一定會眉飛色舞得意非常,只是眼下,連方也听得出其中的苦澀與不安。
二人跑得氣喘不止,方無奈道︰「依我看,他既肯放我們走,也一定不會再追上來了,歇一歇吧。」
容止錦的步子這才稍稍慢了,他心悸地回頭看一眼,見果真無人追來,他懸起的心才放下了。
二人坐在樹下,容止錦見方轉過臉來正要和自己說話,他忙搶先道︰「我看我們還是暫且先不去長安!」
方一愣,月兌口道︰「你也這麼想?」
容止錦的眼底略有詫異,他是不能送她去長安才這麼說的,原來她早有此打算?那她想去哪里?
才想著,便聞得她道︰「我們去越州!」
————
燕修等人快馬加鞭終于趕在初晨時分抵達了滄州,城門開啟,馬隊貫入。
「袁將軍呢?」燕修顧不得下馬便朝前來迎接的一名副將問。
副將忙答︰「回王爺,將軍已于四日前率軍去越州了!」
燕修的眉目深斂,他未發一言,調轉了馬頭便出城。
「王爺!」華年成忙叫人侍衛一起跟隨出去。
燕修行得極快,華年成急追上前,大聲道︰「王爺,您再快也追不上了!」
他的目光冷峻,沉聲道︰「你難道還猜不出燕淇的用意嗎!」
華年成一怔,身在其位,他又怎會猜不出燕淇的用意?皇陵內肅穆靜謐,無風無動,樹亦靜止。
燕歡一襲龍紋尊袍立于墓碑前,上面明明白白寫著「瑩玉公主之墓」,她定定看了良久良久,才驀然出笑,緩步上前,在它面前席地而坐。
她此番是秘密返京,除卻朝中幾個重臣在早朝議事時知曉外,其余人都尚以為她還在邊疆戰場上。
抬手自顧斟了一杯酒,她澆在墓前,低聲道︰「哥,歡兒很久不曾來看你了。」
她又給自己倒一杯飲下,側身靠在冰涼墓碑前,頷首凝望著頭頂藍翠相交的畫面,目光游離卻帶笑︰「逸軒背叛了我,背叛大梁……我也確實不該有朋友的,倘若你還在,你會比我做得更好。可是我也很努力,為了大梁,為了母後,為了容家,為了你的大仇……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後悔,從不後悔。
日後,你若在地下見了他,替我說一句抱歉。我沒的選擇。」
身後傳來腳踩在地上碎葉發出了細碎聲,燕歡略側過臉,錢成海疾步上前道︰「皇上,飛鴿傳書。」
燕歡的面色一冷,擱下了手中的酒樽酒盞接過錢成海手中的信箋,飛快地看了一眼,她驀然起了身。
「皇上……」錢成海扶了她一把,她伸手推開,大步往前道︰「回宮,朕要去見母後。」
————
西楚軍營。
軒轅承叡與眾將軍們在軍帳內待了一整個下午,他從里頭出來時,見蘇昀遠遠地站著看他。他轉身將手中文書交給簡崇英,隨即大步朝蘇昀走去。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柔荑,轉身朝營帳而去,一面道︰「明早孤讓人送你回大興宮。」
「為什麼?」她抬眸看著他。
他未掩飾,開口道︰「孤要上前線,屆時怕顧不到你。」
「你要攻打梁國?」
他略一哼︰「恰恰相反。」
蘇昀的臉色低沉,任由他拉著回至帳中。這段時間他們不再提她失憶的事,他對她是極好的,她刻意選擇遺忘,只因她已不知道軒轅承叡和方她該去相信誰。
帳簾落下,她抬眸望著他,低聲問︰「梁國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插手?什麼也不要管,回大興宮做你的儲君不好嗎?」
果然,前一刻還有溫和笑意,這下立馬就沉斂了臉色,軒轅承叡不悅道︰「這種事你別管。」
蘇昀甩開他的手,徑直在床榻邊坐下了,垂下眼瞼道︰「打打殺殺何時是個頭!將來你登基稱帝,難道還不夠楚國這延綿萬里的江山嗎?」
他「哧」的笑出聲來,好笑地看著她道︰「若只安于現狀,孤就不配做大楚的太子!」
何為配?又何為不配?
蘇昀懶得跟他計較,反正他們各持己見,這件事上軒轅承叡根本不可能會听她的話。
外頭有人端了吃的入內,蘇昀一言不發坐在床榻邊看著他們進進出出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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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濺起塵土飛揚,容止錦與方共乘一騎一路往越州而去。
馬匹還是方用耳環好說歹說換來的,為此容止錦一路都在憤憤不平,這若是擱在長安城,方那一對耳環換兩匹馬絕不在話下!
方沒有說話,眼下她只盼著盡快趕到越州去。
容止錦自言自語了良久也不見方搭話,不免道︰「我說你那麼急著去越州作何?」
方未回頭,只道︰「九王爺對皇上回長安的事那麼奇怪,是因為越州還有一個皇上,是不是?」
容止錦被她一口問得語噎了。
方略沉了聲音道︰「是誰?」這世上若除了皇上只有一個人知道,那這個人也必定是容止錦!沒有他的面具,越州不可能出現第二個皇上!
容止錦終是嘆息一聲道︰「說了你也不認得,是禮部尚書。」他這一路可都是刻意在方面前避免提及袁逸禮的,反正她失憶了,即便說出來,于她而言也不過只是個無關痛癢的人。
方拉著馬韁的手指驀然收緊,容止錦與她一同握著韁繩,不覺蹙眉道︰「怎麼了?」
她不答,只道︰「我們快一些!」
————
這一場戰事連著打了多日了,袁逸禮換了鎧甲呆坐在帳中,距離士兵來報說袁將軍抵達越州已過去一個時辰。他一手緩緩摩挲著劍柄,眸子驀然一緊,伸手將一側的肉色物件貼在頸項處,試著說了句話。
他驀地一笑,雲天大師的弟子果真名不虛傳,要說易容術,普天之下也並非只有容止錦能,可連聲音都能做得出來的,怕也只有他了。
袁逸禮深吸一口氣,取了長劍出去。
外頭一眾將軍還有王爺們都在,見他出去忙行禮。
晉王上前一步勸道︰「我大梁這麼多將軍在,皇上實在沒有必要御駕親征。」
袁逸禮的手指收緊,他必然是要去見一見他的好大哥,究竟要背叛大梁至何種地步!
「皇上……」
錢將軍打斷了晉王的話︰「晉王殿下的擔憂我等明白,不過皇上有我等保護,自然會萬無一失。還是殿下懷疑我的能力?」
晉王一愣,聞得身後陵王笑道︰「就是,四哥還不信錢將軍的能力嗎?好歹錢將軍也做了五年袁將軍的副手啊!」
他在暗中意指若沒有袁逸軒的倒戈,他錢廣延還不至于能坐上大將軍的位子。
錢將軍的眉心緊蹙,見袁逸禮已經大步離去,他這才掩住怒意跟上前。
陵王笑一笑帶著侍衛下去。見人都走遠,畢風才上前低聲問︰「主子方才為何要阻攔皇上?」
晉王的目光望向遠去的身影,嗤笑道︰「畢風,你沒听過激將法嗎?」越是勸,他卻越是會去。
畢風一愣,隨即恍然大悟,笑道︰「主子英明!」
……
沉重的城門緩緩打開,一眾人擁簇著袁逸禮出去。
對陣軍隊中,袁逸軒與仇定一道坐在高頭大馬上,他遠遠望見那抹明黃色身影,握住常見的手驀然收緊。
仇定冷聲道︰「他怕失去民心竟不惜御駕親征。」他的側目看向袁逸軒,「袁將軍不會顧念舊情了吧?」
袁逸軒的臉色鐵青,他涼涼看仇定一眼,遂又將目光望向遠處的男子。歡兒含冤而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與燕淇今時今日的局面,事到如今他又怎會心慈手軟?
袁逸軒的目光掠過掛在馬鞍上的弓箭,箭筒內僅插著三支箭,箭羽用孔雀翎制成,箭頭以純金鑄造,這是他專門為那個人準備的。
歡兒絕不會枉死,他要燕淇與太後血債血償!
目光再次朝對面看去,梁兵主動讓出一條道,身著明黃鎧甲的男子緩緩出來。
袁逸禮一眼便瞧見了對面的袁逸軒,他身著銀色密匝鎧甲,勒馬立于千軍萬馬前。他曾無數次地想象他的大哥在戰場上是如何英明神勇,卻獨獨未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一個梁兵策馬上前,立于叛軍陣前大聲叫道︰「袁將軍,皇上有話要問你!」
聞言,仇定不屑道︰「這是要臨陣策反嗎?袁將軍,你可站穩腳跟了。」
袁逸軒的長眉緊擰,見對面軍營中的人已策馬從陣營里出來,他略一遲疑,終究還是一夾馬月復上前。
雙方身後都沒有侍衛跟隨,距離越來越近。
袁逸禮的呼吸聲漸沉,目光凝聚在面前之人身上,他看他的目光里絲毫看不出熟悉,反而有種恨意在里頭。
袁逸禮深吸了口氣道︰「你是忘了昔日的承諾了嗎?」
「昔日?」袁逸軒冷笑著望著面前之人,言語冰冷無一絲溫度,「皇上事到如今再來同我說昔日情分不覺得太晚了嗎?」
「晚嗎?你是大梁子民,現在卻連同西楚人一起踐踏我大梁國土,你這便是以下犯上,陰謀叛亂,其罪當誅!」袁逸禮狠狠地盯著他,雙目因憤怒而變成赤色。
袁逸軒卻是輕描淡寫地一笑,話鋒一轉,指戳他的心口︰「我不但不是以下犯上,恰恰是在匡扶皇位正統!皇上何以能成為皇上,天下人不知道,我卻知道!如何?找先帝的遺詔找得很辛苦吧?」
袁逸禮的臉色驟青︰「你當真要幫他?」
袁逸軒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燕修,他卻不答,徑直調轉了馬頭回去,朗聲道︰「你犧牲歡兒換來的龍椅也該坐夠了,是時候換人了!」
袁逸禮本能地欲上前,伸手兩個梁兵已上前來護在他的身側,勸道︰「皇上請回陣營!」
袁逸軒已經回至陣營中,他回身看著在梁兵的護衛下離去的人,眼底露出一抹肅殺,他一把抽出腰際長劍,直指向前,厲聲道︰「給我上!拿下越州!」
戰鼓擂響,將士們大吼一聲舉著兵器沖出去。
仇定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調轉了馬頭,雙腿一夾馬月復,退居後方指揮作戰。
梁軍的戰鼓也跟著敲響,錢將軍下令出兵。
袁逸禮的臉色煞白,他無法告訴袁逸軒他眼下的身份,可他沒想到袁逸軒竟然已如此執迷不悟,絲毫不顧當日情分!
他咬牙拔出佩劍,喝一聲沖上前。
「皇上!」
身側的侍衛忙緊隨其後。
錢廣延眉頭一皺,照理說該是「皇上」坐鎮指揮的,不過看袁逸軒都上戰場了看袁逸禮的性子必定的忍不住的,錢廣延握了握腰際的佩劍,仍是站定在後方的指揮台上。
晉王與陵王負手站在城牆上遠遠地觀望著。
晉王皺眉道︰「皇上都御駕親征了,你我站在這里似乎不太妥當。」
陵王笑道︰「我們都已經出兵了還要怎樣?好歹四哥與我人都在這里,可比不得八弟,還稱病未出呢。」
晉王看了眼兩軍交戰的場面,徑直轉身道︰「身為臣子,還是盡一份綿薄之力的好。畢風,叫人開城門,我們出城。」
「是。」畢風應聲飛快地下去。
陵王回眸看一眼,聞得身側侍衛道︰「殿下,我們可要去?」
陵王冷冷道︰「去什麼,這不有錢將軍嗎?」
————
方與容止錦一路前去,路上的難民似乎又多了,沿途都听到有人在談論越州的戰事,說叛將袁逸軒已抵達越州,與皇上的軍隊打起來了。
容止錦的臉色難看,低頭道︰「越州如今一定兵荒馬亂,你去了能有什麼用?」
方沒好氣地道︰「你若是怕就別去,又沒人求著你一起去。」
「方!」他咬牙切齒地道,「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好嗎?」
方緊咬著唇,低語道︰「快點吧。」
容止錦用力抽下一鞭子在馬臀上,心中卻是不悅,她都不記得袁逸禮了,為何還這本匆匆地要去越州?
馬匹奔至荊越邊界終于因體力不支轟然倒下,容止錦下意識地抱住方從馬背上躍下,滾出了五丈遠才停下來。
他翻身起來,急著問︰「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里?」
方艱難地坐起來,一手按住右肩,搖頭道︰「我沒事,你呢?」
「沒事。」他扶她站起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開口道,「走吧,前面就到了。」
他們已隱約可以听到如雷的鼓聲,還有凌亂馬蹄聲。方點點頭,顧不得身上的痛,抬步就朝前面跑去。
「方!」容止錦咒罵一聲,只能追上去。
二人翻過一個矮坡,前面已是硝煙滾滾的戰場了!要從千軍萬馬中找人,可謂比登天還難!
方心中短滯一念,一咬牙,猛地站起來沖下去。
待容止錦回過神來,她已半跑半滑著下了坡,他忙大叫著追出去︰「方!你回來!方!你瘋了!」
方非但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是加快了。
————
燕修等人是從滄州繞道過來的,眼下才剛剛抵達。他徑直從馬背上下來,直沖上前,留守後方的副將見他過去,忙上前來行禮道︰「王爺您來了!」
燕修越過副將的身軀望向前方的戰場,他的臉色一沉,卻仍是問︰「袁將軍呢?」
副將轉身道︰「在戰場上。」
燕修下意識地往前而去,華年成忙從後面沖過來拉住他,緊張道︰「王爺,您要做什麼啊?」
燕修側目看向副將,厲聲道︰「派人去將袁將軍叫回來!」
副將驚道︰「王爺,戰事已起,末將就算派了人,也未必能找到袁將軍。」他見燕修的臉色難看,憂心問,「發生了什麼事嗎?」燕修沒有時間回答他,只道︰「帶上一隊人,進去找袁將軍,就說本王的命令要他下戰場!」
他的話語森然,令副將不覺一駭,忙應聲下去吩咐。
華年成抓著燕修的手未松,生怕一不注意他就沖進戰場上去。燕修的目光直直望向前面,濃煙滾滾中,他知要找人的確不是件易事。
「燕淇的手段絲毫不遜于當年的容氏。」他啟了唇,音色中帶著一抹譏諷。
華年成蹙眉道︰「不然怎說有其母必有其子?」
……
方跑出好遠仍是被容止錦一把拉住,她咬牙甩著他的手道︰「你干什麼?放開我!」
容止錦怒道︰「我還想問你干什麼?你知道這里在打仗嗎?你以為是什麼,能這樣不顧一切闖進去,真當自己是銅牆鐵壁嗎?」
「你不懂,你不明白!」
「我怎麼不懂?我只知道你這一沖進去,我即便有三頭六臂也沒辦法救你!戰場上刀劍無眼,你丟了記憶難不成把腦子也丟了嗎?跟我回去!」他說著,用力將方拽回去,他真是腦子有坑才答應帶她來越州!
方死命掙著,眼看著無濟于事,她只能驚叫道︰「皇上要殺袁大人!皇上要袁將軍親手殺自己的弟弟!」
什麼?容止錦的眼眸瞬間撐大,他下意識地看著方蒼白緊張的臉色,手一松,她已抽出了手臂,轉身就沖硝煙四起的戰場沖去。
……
方一路跑去,只听見自己沉重不堪的喘息聲,可她卻不能停下來!
抬眸望去,卻見梁兵似乎在往一個方向聚集起來,方的臉色一變,她咬牙沖過去。
燕修派出去將袁逸軒叫回的人已出發,卻是此刻,有人驚訝地道︰「快看!那是不是個女人?」
他順著士兵錯愕大叫的方向望去,離開戰場還有二三十余丈的地方,確實有一人正緩緩靠近,她的身後還跟著另一人。燕修的眸子驀然收緊,怎麼可能?他不是將他們囚禁在雲天大師的住處嗎?
華年成也認出了來人,他下意識地攔住燕修道︰「王爺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啊!」
燕修自知他有心上場也無力救她,只能拉過一側跟隨自己的暗衛道︰「你一人過去,告訴我們的人給那位姑娘開道!去!」
暗衛得令,飛速翻身上馬就沖進戰場去。
華年成驚道︰「王爺……」
燕修冷冷打斷他,沉了臉色道︰「難道你非要本王親自去才安心?」
華年成一時語塞。
燕修的掌心盡是冷汗,目光直直地鎖住遠處的女子,他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華年成跟著他走了一步,卻見他站住了步子。
他緊握著拳頭,呼吸聲低沉,他的身體尚未復原,上戰場只會添亂。
「拿弓箭來。」
「王爺……」
「給本王拿弓箭!本王不想在說第三次!」
他的話語冷滯,士兵忙呈上了弓箭給他,他伸手接過,抽出羽箭搭上弦。
……
眼前到處是飛揚的塵土,方嗆了好幾口。身後傳來容止錦的聲音︰「方你站住!」
她沒辦法停下,眼楮紅紅的,她幾乎快要哭了!
她已經全都想起來了,在她握著匕首抵上燕修身體的時候她就想起來了!她曾經就是這樣誤傷了他,不得已還將他藏匿在宮中十多日!
燕修突然離開前往滄州大約也是猜到了燕歡的用意!
她緊張不已,戰場上馬蹄聲震得她的心跳個不止。一個士兵一瞥瞧見竟有人從外圍沖進來,他也顧不得來者何人,直接揮刀便要砍過去。
方嚇得臉色慘白,眼看著躲避不開,她本能地眯起了眼楮。那士兵舉起佩刀的動作卻是定格在空中,緊接著,方見他整個人直直地倒下來。
他的背後,一支羽箭正中要害!
她的步子一頓,隨即又拔腿沖進去。
又聞得「咻咻」兩聲,兩個欲對她動手的士兵又倒在了她面前。
華年成看著燕修飛快地抽取箭筒中的羽箭,連發五箭,他再次拉弓上弦,方已深入戰場,他的俊眉緊蹙,他已幾乎看不見她!
咬著牙將手中的箭矢射出,他終是抵不住,身子微微一晃,華年成已眼疾手快扶住他。他站的地方太遠,若非催動內力推進,箭矢根本沒有辦法射得那麼遠。
強壓下喉頭的腥甜,燕修仍是凝神朝戰場上望去。
最後一支箭矢只射中那士兵的手臂,他吃痛地低頭看了眼,依然舉著長矛朝方刺去。
「 」的一聲,他手中的長矛被齊齊砍斷,方只覺得眼前一陣明晃晃的光,那士兵的頸項被割開,***鮮血瞬間噴射出來。
容止錦持刀上前一把拉住方的手道︰「就不能慢一點嗎!」他說著,又擋住了另一個攻過來的士兵,來時隨便撿的兵器,他用著並不順手,眼下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了。
他二人突然闖入,兩邊的士兵都視他們為敵,誰見了都會動手。
方顧不得其他,抬眸朝前看去,袁逸軒坐在馬背上,她已遠遠看見!
「袁將軍!袁將軍!」
女子柔弱的叫喊在戰場上如雷聲響淹沒。
容止錦咬牙道︰「別喊了,他听不見!」
——
背後一陣刺痛,不必看也知他定是中招了。
一路揮刀過去,容止錦畢竟不擅長打打殺殺,很快覺得手酸無比,差點連刀也握不住了。他的額角冷汗涔涔,若是他打不動了,他和方一定會死得很慘吧?
想他平陽侯一輩子風光無限、風流倜儻,誰能想到死的時候竟是萬人踐踏、面目全非……
容止錦正胡亂想著,一側有馬蹄聲徑直沖過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是燕修的侍衛,他認得!
容止錦暗叫不好,這一群蝦兵蟹將他眼下都得靠體力和他們拼著,這會再來個真材實料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嗎?他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正打算對敵,卻不想那侍衛大聲喝道︰「王爺的命令,給這位姑娘開道!」
容止錦吃了一驚,方猛然听到有人說話,這才回頭看了眼,身後人影走動,她並未看見那個侍衛,自然也沒听清他剛才說了什麼。前面的路瞬間留了空隙出來,容止錦二話不說,拉著方就往里頭沖。
袁逸軒仍是騎馬留在那里,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一處地方。
方高聲叫著他「袁將軍」,他卻仍未听見。
————
亮的劍刃早已染滿了鮮血,袁逸軒轉了幾個身終于看見了那抹明黃身影。他的眸子一緊,干淨利落地將長劍入鞘,伸手抽出了掛在馬鞍上的長弓,黃金羽箭上弦,直直地對準了十余丈外的男子。
歡兒去時他未能伴在她身邊,也不知她去得如何淒涼,那一個憑什麼安然享受那把龍椅帶給他的榮華富貴!憑什麼要他忠心以待!
袁逸軒的俊顏低沉,他的手指一松,羽箭離弦射出,擦著袁逸禮的肩膀而過,直直***土中。袁逸禮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隨即,遠處聞得一個聲音大叫道︰「燕淇——」
袁逸禮勒馬回轉了身子,有什麼東西刺破了空氣飛過來,他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低頭之際,才見那支羽箭已直直射入他的胸口!
手中的長劍落地,鮮紅色的血緩緩自傷口流出來……
「皇上!」身邊的侍衛見此,忙靠過去。
————
此時,距離越州城外五十里處,西楚軍隊浩浩蕩蕩地行進。
簡崇英開口道︰「殿下以為梁帝的話可信嗎?」
軒轅承叡冷聲道︰「屆時記得給孤找出九王爺手中的遺詔,孤諒梁帝也不敢耍什麼花招!」
簡崇英點頭道︰「殿下英明!」
軒轅承叡策馬上前,大聲道︰「傳令下去,全速前進!」
「是!」簡崇英調轉馬頭時,遙遙看見一個楚兵騎馬飛馳而來,看他的裝束竟是信哨!簡崇英的臉色一變,忙回頭道,「殿下,您看!」
軒轅承叡聞聲瞧去,那信哨近了,翻身下馬,單膝跪下道︰「太子殿下,司徒大人急報,皇上病危,要您即刻回宮!」
「你說什麼?」軒轅承叡的臉色驟青,他躍下馬背,一把將地上之人拎了起來。
士兵急喘著氣道︰「司徒大人的飛鴿傳書,皇上病危,要您即刻班師回朝!」
簡崇英也下了馬,他接過士兵手中的密信看了眼,這才變了臉色道︰「殿下,顧不得東梁的事了,我們這得趕緊回去,一旦皇上駕崩而儲君不在宮中,恐引發宮變!」
軒轅承叡的胸口起伏不定,簡崇英規勸道︰「殿下已等了這麼久,萬不能錯過啊!」
軒轅承叡自然知道,可眼下……
他的眸光一黯,轉身道︰「班師回朝!」
————
這一戰,雙方幾乎勢均力敵,期間不知誰到處散播皇上中箭的話,梁兵瞬間軍心不穩。仇定打算趁機大舉進攻,卻見位于後方指揮的錢廣延高舉著一枚印信道︰「全軍听令,誰都不準退縮!」
袁逸軒的眸子緊縮,他不會看錯的,那是燕淇的印信!
怎會……
身後有士兵過來,大聲道︰「袁將軍,王爺請您回去!」
袁逸軒蹙眉回眸,士兵沖著他道︰「王爺請您下戰場!」
九王爺回來了?袁逸軒本能地朝後方望去,他隔得太遠,自是什麼都看不到。
此刻,方與容止錦也終于靠近,她見一群梁兵正圍在一起,又听到誰在叫「皇上」,方的心口猛地一顫,她掙月兌了容止錦的手拔腿就沖過去。
外圍的士兵見她沖過去,忙舉起了兵器對著她。
她大叫道︰「全部閃開!本宮乃大梁貴妃,你們誰敢攔我!」
士兵一時間愣住。
容止錦也沖過來了,厲聲道︰「還不閃開,不認得本侯嗎?」
容止錦在軍營待了也不是一日兩日,士兵自然認得他,這才終于讓開了。方直沖進去,袁逸禮已被人從馬背上扶下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支深深***他胸口的箭矢。
「袁大人!」她驚叫著沖過去。
袁逸禮的眉心微擰,是他的錯覺嗎?為何像是听到了兒的聲音?
方顫抖地半跪在他身側,扶著他的士兵卻不讓開。晉王也來了,看了一眼才冷聲道︰「沒見是貴妃娘娘嗎?還愣著干什麼?讓開!」
士兵這才訕訕松了手,方忙扶住袁逸禮的身子,鮮血仍是隨著他的呼吸少量流出來,可眼下卻是拔不得箭!她將他抱在懷里,他閉合的眼楮艱難地睜開,朦朧中看見她的淚水,他艱澀一笑,話語幾乎微不可聞︰「兒……」
他其實還想問她怎會在這里?皇上不是說已經送她去長安了嗎?她來了,皇上也來了嗎?
他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她,可惜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了。
那邊的袁逸軒見他竟還活著,反手將箭筒中最後一支羽箭抽出,重新上弦。他身側的士兵已是滿頭的汗︰「將……將軍,王爺說……」
士兵的話未完,便瞧見他狠戾的眼色,立馬嚇得閉上了嘴。
劍尖的反光照在方的鼻尖,她本能地抬頭望去,見袁逸軒正用弓箭對準著她懷中的人!方的臉色大變,她下意識地用身子擋住了袁逸禮,沖袁逸軒大叫道︰「他是你弟弟!是你弟弟!」
握著弓箭的手猛地一顫,袁逸軒深邃的眸子驟然撐大,她說什麼?
容止錦上前,一把掀掉了袁逸禮臉上的面具,狠狠地沖袁逸軒丟去,咬牙道︰「看見了嗎?」
「逸禮……」袁逸軒憤怒的眼底瞬間染起了驚慌,箭矢一松,徑直從馬背上滾落在地。
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落在袁逸禮的胸前,他卻費力拽住她的衣袖,艱難道︰「別……別求他!他已不是……不是我大哥……」
「別說了!」方哭著打斷他的話,她回頭道,「還愣著干什麼?送他回營去!」
「逸禮!」袁逸軒策馬欲上前。
晉王沉聲道︰「畢風,攔住他,來人,快送袁大人回營!」
畢風拔劍迎上去,袁逸軒的臉色慘白,見來人一躍朝自己刺來,他抽劍擋住。「叮」的一聲火花閃現!
畢風的眉目素淡,嘴角餃一抹輕蔑笑容,譏諷開口道︰「袁將軍未免太過天真,你都背叛大梁,背叛皇上了,還指望皇上能善待你們袁家的人嗎?」
袁逸軒的心口一震,他的目光看向那邊速速離去的一行人,心神一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掌擊中,他徑直被打落下去,畢風欲再往前,卻見敵兵蜂擁過來,他一頓,隨即抽身離開。
袁逸軒顧不得胸口的悶痛,咬牙從地上爬起來,徑直撿起了落在地上的長劍便要上前。一個士兵拉住他道︰「將軍不可!」
他不管不顧,非要沖進去,也不知誰大喊了一聲「仇將軍」,仇定這才看見這邊混亂的局面,他忙厲聲道︰「全都攔住他!把袁將軍送回去!」他說著,一夾馬月復上前。
袁逸軒用力推開上前的士兵,狠戾道︰「全都給我閃開!」他不會走的!目光再次往那邊看去,一行人已遠了,他知再追不上,唯有讓王師兵戰敗,他才能進越州城!
手拉住馬韁繩,平地一躍,利落地翻身上馬,袁逸軒的眸光犀利,很快便看見坐鎮後方指揮的錢廣延,袁逸軒的臉色煞白,舉劍就朝他沖過去。
————
晉王才命人將袁逸禮送回營帳,出來時便見畢風回來了。
「主子,該說的話屬下都說了。」
晉王淡淡一笑,道︰「很好,皇上和袁將軍這一個梁子算是結下了,本王就坐看好戲。」二人說著,軍醫匆匆背著藥箱入內,畢風睨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里頭怎麼樣?」
晉王負手轉身,開口道︰「不關我們的事,走吧,去城樓。」
「是。」畢風應聲跟上,才走幾步,便遙遙望見陵王帶著人心急火燎地趕來。
此刻一見著晉王他便拉住他道︰「四哥,皇上中箭了?可是真的!」他分明就是從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卻還是要拉著晉王問一問才安心。
晉王面帶微笑,抬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道︰「六弟不必擔心,皇上高瞻遠矚,原來早就秘密回長安了,本王也是才知道,留在這里的是禮部尚書袁大人。看來皇上寵信袁大人,想要他將功折罪,卻沒想到袁將軍不知此事,一個不慎將袁大人當做了皇上。」
他一番話落,只見陵王的臉色變了好幾層顏色。他還真的以為皇上中箭,正興奮著,沒想到事實竟是這樣!
他忙賠笑道︰「皇上沒事就好,好……哦,四哥受傷了?」
晉王的鎧甲上沾染著鮮血,他低頭看一眼,這才道︰「本王沒事,戰場上沾上些血也屬正常,六弟沒上過戰場,看著自然也覺得心悸。先不說這些,本王去看一看外頭的局面。」他說著,再不逗留,帶著畢風往城樓去了。
陵王蹙眉回望他一眼,他這四哥素有城府,方才看他也並未似他般的不悅,便是提及皇上不在越州一事也不見他吃驚,莫不是此事他早就知道?
陵王心中震驚,不免回頭看了身後的營帳一眼。
侍衛的聲音傳來︰「殿下,要進去嗎?」
他徑直轉身離開,里頭又不是皇上,他與袁家也素無交情,眼下進去作何。
晉王走了一段路,這才回眸看了一眼,果真就見陵王也往這邊來了。
畢風卻是沉了聲音道︰「主子,方才在戰場上,您可見了,貴妃娘娘與袁大人的交情可見一斑啊。」
晉王「痴」的一笑︰「你也瞧出來了?」
畢風低頭笑了笑,晉王的眸光幽深,話說得意興闌珊︰「看來真是不身在長安不知道,這些年竟出了這麼多令人興奮的事。否則皇上在長安,奈何貴妃卻出現在這里?」
畢風接口道︰「那主子是否該替皇上分憂?」
晉王認真點頭道︰「那是自然。」
正說著,見陵王帶著侍衛近了,他主僕二人這才緘口,轉身上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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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袁逸禮的營帳內已忙做一團,方幫忙將他身上的鎧甲卸下,他整個人已陷入了昏迷。軍醫站在榻前臉色難看,容止錦怒道︰「愣著干什麼?還不給他醫治!」
額角有汗低落,軍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侯爺恕罪,這一箭已射斷袁大人的心脈,我……我也無能為力啊!這箭拔不得,拔了只怕……去得更快……」話至後面,軍醫的聲音顫抖不已,他悄然瞥一眼容止錦,見他的臉上雖有怒意,卻咬著牙不再說話。
方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呆呆坐在床頭听完軍醫的話,她才忙站起來,緊拽住容止錦的手道︰「你師父呢?你師父是神醫,他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容止錦不忍去看床榻上之人,只反握住她的手道︰「方!你清醒一些,沒人說我師父是神醫!我師父也根本不是什麼神醫!」
他師父只是喜歡研究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若論醫術,他還比不上華年成!
方的眼淚流得更凶,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容止錦使了個眼色,軍醫忙誠惶誠恐地退下去。
她卻突然又似記起什麼,含淚道︰「阿昀……阿昀可以救他!」
容止錦從未見過這樣捂住的方,心中驟然一痛,他垂下眼瞼道︰「我把蘇丫頭帶出了西楚軍營,現下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找不到阿昀……那華先生!華先生的醫術那樣好,他一定可以救他!」她像是看到了希望,推開容止錦便要出去。
容止錦一把拉住她,沉痛道︰「方,你別傻了!就算華年成有這個本事,他是九王爺的人,他會救嗎?」
她哭道︰「我去求他!我去求他!」只要燕修應了,華年成一定會答應的。
「現在外頭在打仗,你怎麼求?」他用力抱住她,蒼白道,「你清醒一些吧!你也不想他醒來見不到你最後一面吧!」
最後一面……容止錦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方的心,她驀然回首,床榻上的男子仍是昏迷不醒,她的雙腿一軟,整個人突然倒下去。
「方!」容止錦抱住她,什麼也不必問,他已知道她全都記起來了。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還想不明白,可眼下他卻懊悔非常,扶她過去床邊坐下,他才悔恨道,「這段日子我從不在你面前提他,是因為我嫉妒。我總覺得你待他比對我好,我不說便是存了一點點小私心,對不起!」
方緩緩搖頭,眼下這些早已無關緊要。
容止錦別開臉,低語道︰「我去外頭,你若有事就喊我。」
他轉身行至門口,方突然叫住他︰「侯爺,當初皇上要你做面具的時候,你知道他要做什麼嗎?」
容止錦整個人呆住,他的雙拳緊握,臉色越發鐵青,卻是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
只因皇上說有急事要回長安,他只以為皇上為了穩定軍心才要人假冒自己留在越州,他根本沒想到皇上是留袁逸禮下來送死!他若一早就知道,即便他在討厭袁逸禮,也一定不會放任不管!
方不再說話,容止錦頓了頓,終是抬步出去。
戰場上驚天動地的聲響仿佛也在瞬間掩去,方的眸華緩緩回落在袁逸禮蒼白容顏上,淚水濕了衣襟,她哽咽地拉過薄衾給他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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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廣延坐在指揮台上,眼看著袁逸軒單槍匹馬沖破了重圍朝自己沖來,他下意識地起身抽出了長劍。
袁逸軒殺紅了眼,他自己全身也有多處受傷,他卻像是不知道痛,大叫著殺到錢廣延面前。
錢廣延足下一蹬,飛身下去與袁逸軒交手。邊上的士兵們見此,也不知道該從哪里插手相助,便只能圍著愣愣地看。
袁逸軒一路交戰,體力雖比不得錢廣延,可他被一絲執念纏著,出招狠辣,且招招斃命。錢廣延起初還能招架得住,慢慢就落了下風,猝不及防間,胸口已被狠狠地踢中一腳。
他捂胸退後數步,低頭吐出一口血,袁逸軒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提劍就刺上來,錢廣延大驚,忙伸手去擋。
劍尖「當」的一聲刺中錢廣延的劍身,袁逸軒猛地上前,迫使面前之人一路後退,他運氣上劍,細微處,已然可聞見劍身裂開的聲音。
袁逸軒沾滿鮮血的臉上掩飾不住的悲痛,他咬牙道︰「你一早就知道!一開始就知道是不是!」
錢廣延滿口的血腥味,他低頭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將軍在背叛皇上的那一刻便該知道有此下場!」
袁逸軒悲憤非常︰「可他是無辜的!逸禮是無辜的!即便我背叛皇上,逸禮對他的忠心他難道看不到嗎?」
錢廣延笑道︰「袁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鑒,替皇上去死,是我們身為臣子的光榮!將軍該替袁大人高興才是!再說,袁大人的死也是將軍的功勞!」
「他私底下可也喊過你一聲大哥!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我與將軍各為其主。」
「我不為九王爺!」手上的力道加大,袁逸軒的眸中一片肅殺,他失望道︰「你跟隨我那麼多年,如今竟然也助紂為虐!」他大吼一聲,「砰」的一聲,劍尖刺斷錢廣延手中的長劍,直接刺穿他的身體!
錢廣延低頭愣愣看一眼,只聞得一陣兵器摩擦血肉的聲響,袁逸軒狠戾將長劍抽退,錢廣延的身體晃了晃,隨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側的士兵見此,都嚇白了臉,顫抖地叫道︰「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主將一死,王師兵瞬間猶如一盤散沙。
晉王與陵王利于城牆上遠遠望見,二人臉色微變。
陵王道︰「四哥,眼下是你去指揮作戰,還是我去?」
晉王嗤笑道︰「依我看,你我都不必去了,這一戰我方必敗,還是保存你我的實力要緊。畢風,下去準備。」
陵王朝畢風離去的身影看了眼,不免問了句︰「四哥還有什麼要緊事嗎?」
晉王蹙眉道︰「自然是逃命回晉國的要緊事,怎麼,六弟難道還打算留下等死嗎?」
一句話說得陵王臉色大變,眼下也什麼都顧不得,忙帶著侍衛轉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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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瞬間似乎亂了起來,到處都能听到奔走的腳步聲。
容止錦的聲音傳來︰「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接著,方听到他離開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站起身,掀起了簾子張望一眼,只見那邊的士兵全都往城門方向去了,方的黛眉微蹙,才動了步子,便听得身後傳來袁逸禮微弱的聲音︰「兒。」
她驚喜地回頭,忙沖過去︰「你醒了?」
臉上笑著,眼淚卻仍是止不住落下來。袁逸禮勉強一笑,道︰「哭什麼,我……我沒事。」
她狠狠地點頭,緊緊握住他冰冷無一絲溫度的手,哽咽道︰「你沒事,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的目光回轉,瞧見插在自己胸口的羽箭,手指無力地觸及箭身,方忙按住道︰「你別動,侯爺……侯爺去叫軍醫了,軍醫來了就能給你拔箭,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他點點頭,微弱笑道︰「我以為是在做夢,你……你怎會來?皇上呢?」
方的心頭劇痛,他還想著皇上!
他不知道就是皇上設計讓他留下來送死,設計要他大哥親手殺他!
渾身顫抖不已,可她卻不能將事實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不僅是袁逸軒親手殺他,連他所信任的皇上都背棄了他!
她擦了把眼淚,低聲道︰「我求皇上讓我來的,我擔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答應我好不好?」
他笑了,努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卻實在是沒有力氣,方忙用力握住,沖著他笑。他的眸子晶亮,將她整個身影都映入其內。他不提袁逸軒,那她也不會提!
氣息漸漸弱下去,他的目光仍是定定地凝視著她,隨即輕聲道︰「皇上說要給我們賜婚,我知道……知道你不願意,可是兒,我听他那樣說,我還是很……很高興,哪怕只是曇花一現……」
方哭著俯身抱住他,在他耳畔低低道︰「你忘了,我們很早就有了婚約,不需要皇上賜婚!」他仍是笑,言語中帶著方從未听過的溫柔︰「你才忘了,那婚約早就……」
「洛陽花會是你悔婚的,你只要肯收回那時的話,我方還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她急急打斷他的話,顫抖地吼出來。
懷中之人卻沒了聲響。
方緊緊抱住他,開口道︰「你不肯嗎?你還要再棄我一次嗎!」
「兒……」
「你是不是還要拋下我一次!是不是!你還想拋下我一次嗎!」她害怕得像個孩子,執拗地抱著他,一遍一遍地問。
袁逸禮的手徐徐撫上她顫抖的脊背,她哭得叫他覺得心碎。他怎舍得拋棄她,當年在洛陽是他不懂事,是他不知她的好。
他有快樂溫暖的童年,卻以為她也同他一樣。
是以他把她的堅強倔強當成踐踏他尊嚴的行為,他只記得自己的驕傲,卻忘了她的。
視線開始慢慢變得模糊,他努力地撐起意識想要將她看得更清楚。
他舍不得丟下她,卻不肯說收回那時的話。
倘若時間能回到過去,即便是死他也不可能做出當眾棄她的事來,可是沒有如果,過去的早已過去,他們終究是錯過了。
她心里愛上別的男人,他明白,更不會強求。
他不說話,方整顆心都覺得虛空難過,她松開了他,含淚雙眸狠狠盯住他,咬牙道︰「說話!你說話啊!你是不是要拋下我,是不是!」
他蒼白臉上卻是有了笑容,話語如風般和煦︰「皇上賜婚你不願,如今……又是為何?」
她露出清淺笑容,半帶著哽咽半帶著笑道︰「你不會騙我!」
他依舊笑著道︰「這是感激,卻不是愛。」
「我可以學,我會努力……」
「兒。」他搖頭勾住她的手,「愛情學不會,也無需努力。」
她拼命地搖頭。
他的語聲更弱了︰「我總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不是袁……袁大人。」
她咬著唇,哽咽地叫他︰「逸禮,逸禮……」
他深深凝望著她,目光卻漸漸有些迷離,方用力握住他的手,聞得他輕輕地道︰「世人只道洛陽牡丹甲天下,卻不知金陵梅花亦是別具風味,‘別角晚水’、‘單瓣跳枝’、‘水紅朱砂’……」
方仍有淚水打濕臉龐,忍住胸口的難受道︰「等你的傷好了,你一定要帶我去看一看。我沒去過金陵,沒見過你說的那些美景。不都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金陵花’嗎?我不但要看梅花,還要看金陵的櫻花、杜鵑……
我還沒去過袁府,你要帶我參觀,要去讀書台,我要看你小時候念書的地方,看你的書房,你生活過的一切。」
他點點頭,嘴角帶著幸福的笑,眼楮卻是緩緩閉上。
方驚道︰「不要睡!你看著我,看著我!軍醫馬上就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
她下意識地扣上他的手腕,微弱的脈息幾乎已經覺察不到!
他艱難地動了動唇,「兒,我今日……很高興……」
「逸禮!逸禮!逸禮——」
床上的男子靜靜躺著,睫毛掩住了雙眸,他的唇邊仍有笑意。
她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不顧一切嚎啕大哭。
此事外頭已亂成一片,有人掀起了帳簾入內,方絲毫沒有察覺。那人大步上前,看了床上的男子一眼,隨即抬手一掌劈在方頸項。她只覺一陣劇痛襲來,眼前瞬間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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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錦一路听他們都在說頂不住了,越州城要被攻破了,他不信,奔上了城樓往下一看,見他們的人果真已抵擋不住,大部分人早就棄械投降,只有少部分人還在殊死抵抗。
一個士兵跑過來,撞在容止錦的肩上,他忙道︰「侯爺快走吧!您是容家的人,要是落在九王爺手里一定不會放過您!趁眼下越州城未破,您快從地道走!」
地道?容止錦的心頭一跳,他倒真還不知道有地道!
「還能堅持多久?」
那士兵蒼白著臉道︰「最多兩個時辰!」
容止錦回頭朝城下看了眼,叛軍已抬著巨木用來撞破城門,他咬著牙,忙轉身下了城樓朝袁逸禮的營帳跑去。
「方,不好了,越州城……」容止錦掀起了帳簾,里面哪里還有方的影子?他的臉色一變,「方!」
袁逸禮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容止錦于帳門口一站,不見他動,似乎連胸膛都沒有起伏了。容止錦的指尖顫抖,他瞬間愣住了。
「小侯爺!」身後傳來陵王的聲音。
容止錦本能地回頭看了眼,陵王大步過來,拽了他的手道︰「你還不趕緊走!難道真的想等叛軍沖進來被抓去擋人質嗎?」
容止錦被他拉了出去,走了幾步他才猛地回過神來︰「我不和你們一起走!」他掙月兌了陵王的手,他還要去找方!
「小侯爺!」陵王大吼了一聲,見他急急離去,陵王忙朝侍衛使了個眼色。
侍衛會意,疾步上前從身後將袁逸禮打昏,直接扛上肩。
「快走!」陵王說著轉身朝地道的方向而去。他不免瞥一眼侍衛肩上的容止錦,冷冷一笑,這位可是國舅的兒子,太後娘娘的親佷子,不管今日之後誰主天下,把他交給袁逸軒亦或是太後,那都少不了他的好處,他又怎會放任這個香餑餑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
耳畔是遠處振聾發聵的聲響,馬蹄聲驟然近了,隨即傳來仇定的聲音︰「王爺!」
燕修驀地睜眼,他徑直站起來,回頭直聲問︰「如何?」
仇定一眼瞧見他的臉色大吃一驚,他忙看向華年成道︰「不是說帶王爺休養去了?他的氣色怎還這樣差?」
燕修卻不待華年成開口說話,重新問了一句︰「仇將軍,那邊如何?」
仇定不悅地沉聲道︰「贏了!」
燕修未有預期中的高興,仇定繼續道︰「袁將軍不知怎麼了,突然殺紅了眼,把對方的主帥都殺了。不過,若是錢廣延沒有死,這一場仗不會贏得這樣容易。」
燕修的眉心緊蹙,仇定不知為何,他卻知道。他往前走了兩步,沉聲道︰「給本王備馬。」「王爺……」
華年成才開了口,已被燕修打斷︰「備馬,本王要進越州城!來人,看著華先生,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他離開這里半步!」
接過士兵牽過來的馬,燕修翻身上去,策馬朝城門方向沖去。
握著馬韁繩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他低頭咳嗽一聲,斑駁鮮血灑在胯下馬背上,方才出箭用力過度,他全憑一絲執念強撐著。
可兒還在城中,他必須要去的!
————
袁逸軒帶人沖進越州城,士兵們蜂擁而入,繳械的王師兵全都軟禁,不願投降的全部處死!
士兵們挨個營帳搜索落網之人。
袁逸軒渾身浴血地走入軍營,握著長劍的手顫抖不已,劍尖一路拖著入內,松散泥地被劃出了蜿蜒的痕跡。
目光環顧,最後落在那明黃頂的營帳上。
袁逸軒的心口沉痛,原以為麻木了,可終究他還是個活人。
長劍「 當」一聲落在地上,他惶惶然朝那頂營帳走去。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仿佛淡去了,慘叫聲、求饒聲也都听不到了。
他顫抖地伸手掀起了帳簾。
床榻上的人安靜躺著,雙眸輕闔,仿佛熟睡。
他踉蹌入內,那支黃金羽箭仍是直直插在床上之人的胸口。
……
開平三十年仲夏,金陵讀書台。
年僅十歲的袁逸禮低頭跪在院中的刺槐下,烈日曬在脊背上,幾乎要將人曬落幾層皮。
袁向陽端正坐在亭中,訓斥道︰「果真是出息了!誰讓你把考試的答案傳給別人的?你以為你很聰明,就能無視規矩嗎?」
十五歲的袁逸軒欲開口,卻見袁向陽冷睨他一眼,「不必替他求情!」接著,一節赤鞭被丟過來落在袁逸軒的腳邊,袁向陽道,「你身為大哥就該好好管教幼弟,今日你親手抽他二十鞭,好叫他長長記性!」
袁逸軒緩緩撿起地上的赤鞭,立于袁逸禮的身後,小小的他倔強地道︰「大哥,你打吧!」
他將手高高揚起,最終還是沒有落下赤鞭,而是轉身道︰「爹要罰就罰我吧,答案是我給的,不關逸禮的事!」
後來,袁逸軒被抽了整整五十鞭子,三天都下不了床。
小小的袁逸禮拉著哥哥的衣袖哭道︰「你怎麼不打我,打了我也就二十鞭子!」
……
別說二十鞭子,就是一鞭他也舍不得打下去。
視線早被淚水模糊,袁逸軒單膝跪在床榻前,從小到大,他都舍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
如今,卻是他親手殺了他!
猛地將床上之人擁入懷中,悲鳴聲自他的胸膛發出,他的牙關緊咬,眼淚低落在袁逸禮冰涼的身體上。
他緊緊握住他無力冰冷的手,恨極的怒意自心口緩緩沉澱。
「燕淇,我袁逸軒必要你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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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攔著我,我會很自覺地找個洞躲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