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個至性之人。」國舅低低一嘆。
容芷若垂下眉目,輕言道︰「他為了方當真什麼都可以犧牲,我原以為我會很恨他,可是事到如今,竟也沒有那樣恨……」
「芷若。」國舅伸手撫著女兒的臉。
車內,傳來容氏的聲音︰「啊……不要,不要——」
國舅忙回身欲伸手,卻見她驚恐地坐起來,拼命地縮在角落里,撐大了眼楮瞪著他,道︰「不要過來!走開!你們全部都走開!走開!桁」
國舅攔住了欲上前的容芷若,低語道︰「好好,我們都不過來。」
容止錦站在外頭沒有入內,只開口道︰「爹,你們先走。」
容芷若吃驚道︰「二哥,你不同我們一起走嗎?大哥還在雲州等我們呀!楗」
听她提及大哥,容止錦的神色黯淡幾分,他勉強一笑,道︰「還有些事,昨晚我就去雲州跟你們匯合。」
「什麼事?」容芷若追著他問。
他卻不願答,目光定定地看向國舅,國舅點了點頭,道︰「自己多加小心。」
容芷若震驚道︰「爹,你們到底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國舅回頭看了容氏一眼,這才低聲道︰「沒什麼,芷若,我們走。」
容止錦遠遠地站著,見馬車漸行漸遠,他的明眸不由得一暗。他原本問爹時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卻不想爹卻說當年表哥的死于姑母無關,那便是另有凶手!
容止錦的臉色低沉,便是那個人害得容柳兩家反目,他一定要把那個人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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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是遮光背陽的西苑,風里卻仍是帶著難耐的燥熱。房檐瓦礫上千光照耀,猶如明珠般斑斕彩色。
幾個宮人侍在一側輕打著扇子。
陵王笑著道︰「皇上當真就這般輕易地放過容家其余人等?想當年容氏陰謀篡位,即便是將容家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晉王接著道︰「非也,皇上初登帝位,自是希望仁德天下。」
燕修略笑著道︰「此次多虧兩位皇兄相助,朕心中記得這份情,只不過朕初掌天下政事繁多,兩位皇兄不如先回封地,待朕擇了良日再召二位回京一聚。」
晉王點頭道︰「如此也好,就請皇上先專心政事,你我兄弟來日方長。」
陵王道︰「那我便與四哥同行吧。」
燕修淡聲道︰「朕會派人護送兩位皇兄。」
回廊上驟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即有太監的聲音傳來︰「皇上,宮里來消息說袁將軍在御書房外求見。」
「哦?」燕修這才起了身,道,「那朕先回宮了。」
「恭送皇上!」
晉王與陵王隨即站直了身子,二人相視一笑,隨即拱手道︰
「四哥請。」
「六弟請。」
二人走出亭子,各自離去。
晉王卻又回頭,見直直看著燕修離去的畢風道︰「畢風,我們走。」
畢風將眼瞼垂下,應聲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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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似乎越發大了,吹得木窗「啪啪」作響。
方回眸瞧了一眼,便見一個宮女急急跑進來,低頭道︰「姑娘不好了,曦太妃自盡了!」
「什麼?」方臉色一變站起來,「人怎麼樣?」
宮女後怕道︰「人是救回來了,可是藥也不肯吃,話也不說,奴婢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來告訴姑娘。」
皇上登基已有幾日,雖不曾冊封,可宮里人都知道這一位無疑便是將來的皇後娘娘,是以誰也不敢怠慢。
方遲疑片刻,終是道︰「去看一看。」
一直不曾踏入北苑,一來是不知見了韋如曦該如何解釋,二來她也確實有私心,不想見到楚姜婉。
宮女小心地挑起了簾子引她入內,琉兒坐在一旁拭淚,見方入內,才忙起身行禮。
方的目光朝床上女子看去,她呆呆望著帳頂,嬌美臉頰無一絲血色,露在外頭的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細細看,還有殷紅之色透出來。
方的心不由得一緊,她低語道︰「你們都退下。」
琉兒隨一眾宮人都退下了,方這才緩步行至韋如曦的床榻邊坐下。
她伸手揭下了面紗,低語道︰「曦妹妹,是我。」
韋如曦的指尖一顫,她徐徐轉過臉來,目光游離在方的臉上,見真的是她,她吃力地撐起身子,用力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真的是你!他們說皇上駕崩了,說皇上不會再回來了,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她的美眸撐得大大的,期待地望著方。
方悄然別開了目光,低語道︰「是真的。」
真的……
韋如曦的手驀然一松,眼淚早已奪眶而出,她顫聲哽咽道︰「那為什麼要攔著我,就讓我去陪皇上,讓我去陪著皇上……」
她掙扎著要下來,方伸手按住她,紅著眼楮道︰「就算你死了,先帝也不會活過來了!」
「先帝?」韋如曦渾身一震,她怔怔地望著她。
方垂下眼瞼,一字一句道︰「九王爺已登基,你不是真的不知道。」
韋如曦緩緩坐直了身子,咬著唇道︰「他篡位!」
「他沒有!」方厲聲喝斷她,隨即話語又輕柔下去,「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要接受太難了,很多事我不便解釋,我只能告訴你,九王爺手中有遺詔,他是堂堂正正的皇位繼承人。」
韋如曦失望地道︰「那姐姐便是說皇上才是陰謀篡位之人嗎?姐姐,皇上他深愛著你,處處為你著想,你怎麼能這麼詆毀他!」
「曦妹妹,我……」
「我不要听!你走吧,你走!」韋如曦捂著耳朵,「你出去,我不想見到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皇上愛錯了人,我也看錯了人!」
錯?要說錯,她韋如曦有何嘗不是愛錯了人?
燕歡曾同她說過,燕淇所愛也並不是她,而是容芷若,兜兜轉轉,她原也是個可憐之人。只是眼下這一切,她卻不能同她解釋一句。
哀傷地嘆息一聲,方到底是重新戴上面紗轉身出去了。
外頭的宮人見她出來,個個都不敢說話,唯有琉兒踉蹌地跑上前,拉住她道︰「姑娘可有勸娘娘吃藥?娘娘願意吃藥了嗎?」
方低頭看著滿臉淚痕的女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太嬪娘娘。」一側傳來宮女細聲細氣的聲音。
方聞聲瞧去,只見楚姜婉攜了霽月的手出現在院門口,她正巧與方對視。那一刻,方也不知怎的,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廣袖下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起來。
不可否認,面對這個女子,她心里始終是有愧疚的。
當日燕修手中無權,還是任人宰割時,楚姜婉對擔憂燕修的心不會亞于她。她是真的愛著燕修,如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男子成為皇帝,而她卻背著先帝嬪妃的身份。
方在惋惜的同時,又深深覺得內疚。
楚姜婉已近前來,大方往方面前一站,她的臉上沒有笑意,只淡淡道︰「這位便是未來的皇後娘娘?」
後宮之人都恭敬地稱呼方一聲「姑娘」,沒有人知曉她從哪里來,亦沒有人知曉她姓甚名誰,可楚姜婉卻知道她是誰,她在瞧見那雙眼楮時便已經知道了!
修愛的那一個人終不是她!
方終于從那一聲「皇後娘娘」中回過神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將目光重新看向楚姜婉,她朝她行了禮,平靜道︰「娘娘既是來看太妃娘娘的,就請進去吧,我先回去了。」
語畢,她再不逗留,徑直轉身離去。
楚姜婉回眸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隨之轉身入內。
方的步履飛快,走出院子,她才暗自長嘆一聲,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不願意面對楚姜婉,想來燕修也是一樣。
待前朝政事穩定,他勢必會想起北苑這個也深愛著她的女子,他會怎麼做?
方的心跳飛快,倘若他要補償她,她會支持他嗎?她猛地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實在是不知道。
隨即,她又不覺苦笑起來,經歷了那麼多的大風大浪,到如今她竟也害怕了。
她愛的那個人已成了大梁的皇上,往後,他勢必也會有三宮六院,她此刻就已經怕了嗎?
驀然回身看向北苑的宮門,燕歡是個女子尚且還有這麼多嬪妃呢,又何況是燕修,他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
宮女上前來請她上轎,她搖頭示意她們遠遠跟著,一個人呆呆地一路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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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穿過了半垂的簾櫳入內,吹得御案上的筆掛發出輕微的踫撞聲。
燕修望著面前低眉垂目的男子,心中不覺蕩起一絲異樣,他起了身道︰「你要辭官?」
袁逸軒仍是從容道︰「皇上該知曉末將當初起兵的緣由,如今一切都結束了,末將不求榮華,只願能悄然離去。」
「你要去哪里?」
他似掙扎了片刻,才啞聲道︰「移回逸禮的尸骨,帶他回金陵。」
「然後呢?」
然後……
袁逸軒心中一震,他從未想過給公主報仇之後還會有什麼然後,他本以為他不會從這一場兵變中活下來的。
世間卻有太多的意外,他活下來了,還多了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
「皇上,仇將軍來了。」
外頭傳來太監的聲音。
仇定大步入內,見袁逸軒也在,他微微一愣,隨即朝燕修行禮︰「參見皇上。」
燕修示意他免禮,回眸看向袁逸軒,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仇定的真實身份嗎?」
袁逸軒心中吃驚,本能地回頭朝仇定看去,仇定抬手揭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半側有著一道長刀疤的臉,袁逸軒的眼楮不自覺地撐大,這張臉他曾見過的,竟是當年的柳將軍!
「怎會?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他驚詫地問出口。
燕修淡聲道︰「平陽侯師承雲天大師,而雲天大師是華年成的親弟弟,華年成拿到一張面具並不是難事。」
袁逸軒似一下子反應過來,月兌口道︰「所以仇將軍手下的軍隊就是當年你入獄後,自動棄械離去的柳家軍?」
眼下想來,那些當日被視為背棄柳家的叛徒根本就是為了保存實力!好日後東山再起!
袁逸軒震驚非常,沒想到那時候他們便已有如此長遠的計劃!
「既如此,那為何不連貴妃娘娘一起救了?」要一張面具不難,兩張想來也不難吧?
燕修的眸色黯淡,他忍住悲痛道︰「母妃她不願。」
仇定恰到好處地替他接過話︰「娘娘直至最後都還希望事情能有轉機。」
袁逸軒搖了搖頭,嗤聲笑道︰「皇上為何將這一切告訴末將?」
鏨金香爐里的燻香依舊燃著,仿佛漸漸地將一室的沉悶也散去了些。
燕修的眼底恢復了一貫的平和,他開口道︰「因為朕要將仇將軍調去邊疆,大梁剛剛平息內亂,眼下最是要防範邊疆的時候。而朕更希望你能留下,長安需要你,朕也需要你。」
袁逸軒的眼底無一絲波動,他徑直道︰「這算是聖旨嗎?若是,末將抗旨,請皇上處置吧。」他說著,單膝跪下。
仇定的眸子一緊,憤然道︰「袁將軍,你可是在和皇上說話!」
燕修伸手攔住了仇定,他的表情始終平淡如水,道︰「仇將軍回軍營準備準備,即刻便動身去邊疆。」
「可是皇上……」
「長安這邊朕自有分寸。」他打斷他的話,示意仇定出去。
仇定遲疑片刻,終是嘆息著出去了。
袁逸軒依舊跪在地上,燕修未叫起,在他面前站定,低笑道︰「你今日若真的為抗旨而死,你倒是圖了清淨,又叫陳姑娘怎麼辦?叫袁家二老怎麼辦?」
袁逸軒冷笑道︰「皇上不必拿這些話來刺激我,我早就不該在活在世上了!」
燕修輕緩一笑,低頭凝視著他道︰「何為該,何為不該?要說殺戮,朕這雙手上殺伐血腥也不比你少。可朕卻還想活著,還有要守護的人。」
「末將已經沒有了!」
他答得倒是快。
燕修的眸華微閃,若真沒有了,當日又怎會舍棄殺「燕淇」的最好時機轉而去救陳宜寧?不管是處于愧疚還是別的什麼,他終歸是不願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子去死。
他暗自松了口氣,卻是轉口道︰「若說為了袁大人呢?為了袁大人要守護的人,將軍也不願嗎?」袁逸軒心口一震,隨即自嘲笑道︰「方姑娘如今有皇上保護,還需要末將嗎?」
燕修鄭重地點頭,道︰「朕還有件重要的事未做完,所以需要將軍留在長安保護兒,就當是朕為了袁大人懇求將軍,你還要拒絕嗎?」
他一字一句說得懇切,袁逸軒至于膝蓋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當日洛陽悔婚一直是逸禮心中的痛,他明白的,比誰都明白。
他卻抬頭問︰「皇上要做什麼事?」
燕修不答,輕聲轉口道︰「將軍留在長安的時日便住在禮部尚書府,哪里還有袁大人的遺物,將軍也可趁此機會收拾收拾。」
袁逸軒的臉色微變,半晌,終是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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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回到寢殿,方才踏進門,便聞得身後的宮女道︰「咦,那不是傅太嬪嗎?」
方吃驚回眸,果真見傅雲和遠遠地站在外頭。
她一愣,見傅雲和已經疾步上前來,見了她便道︰「我知道冒昧來見姑娘很失禮,可眼下我除了來求姑娘不知還能去求誰。」
方驚道︰「何事?」
傅雲和的眼底閃著淚光,低語道︰「皇上剛剛登基,不允許宮里有信件進出,我家中只有妹妹一人,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聯系了,我寫了一封家書想要送出去,可如今先帝駕崩,誰也不會幫我了……姑娘就行行好,幫幫我。」
她說著,居然跪下了。
方忙叫人扶了起來,請她入內,說到底她也是先帝嬪妃,這若傳出去,還以為是新帝苛責她們。
方請她坐下,命人沏了茶,才道︰「幫你不是不可以,但我必須看一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