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自然是沒有什麼賀禮準備的。舒殢獍
早就說了幾家皇子府上各送一幅壽字,不管究竟是誰繡的,都算是一家。因了蕭寶林的事,她躲皇帝還來不及,又單獨準備什麼壽禮?穆嫣然明顯是故意找茬。
「穆妃說笑了,奉皇後娘娘旨意,各家都以一幅壽字為禮,我豈能再額外準備‘別出心裁’的禮物?我和王妃同心,字是王妃繡的,我每日定時默祝聖上安康,這壽禮就是我們和王爺一家共獻的了。」
難道你穆嫣然也要越過永安王和宋王妃去準備另一份壽禮嗎?她很想問一句,不過還是沒問出口,穆嫣然故意挑事,她若跟她杠起來,豈不失了風度。在帝後嬪妃們跟前,如瑾只想保持沉默低調的儀態,不指望被人說好,也不願言行出格引起別人注意。
穆嫣然笑道︰「原來如此,原來藍妹妹每日都默祝聖上安康,真是孝心一片,我遠遠不及了,以後要和妹妹多學一些。」
長平王含笑端坐于前,轉目看宮女奉茶的時候,目光在穆嫣然身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轉了開去。
不過,這一眼,卻讓穆嫣然汗毛都豎了起來。
頓時如同置身冰窖,手腳冰冷的同時,後背卻起了一層汗。
她很小的時候就在宮里走動了,和長平王時常踫面,可她敢發誓,絕對從來沒見過長平王這種眼神——明明帶著笑,卻冷冰冰的,飽含肅殺氣,像是……她一時形容不出來,全然被震住了。
以至于旁邊宋王妃都發現了她的異樣,瞥了一眼,笑道︰「怎麼了,不舒服?」
「……沒有。」穆嫣然語氣有點虛弱,再去看長平王,卻發現他已經一切如常了,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錯覺。可,她卻不敢再往他那邊看。連帶著也對他旁邊的如瑾移開了視線。
慶貴妃將話接了過去,因為太子的事,她對長平王一家自然敵意最深。「你們的確應該和藍側妃好好學著,每日給皇上祝禱的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于是,本來沒什麼的一句客套話,被慶穆兩人重復出別的意味來。
皇後看一眼皇帝,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很疲憊的坐著,似乎沒有注意到殿上的對答,只一味看著蕭寶林那套絡子。皇後就清了清嗓子︰「好了,壽禮獻完了,諸位與本宮一同舉杯,恭祝皇上千秋萬歲。」
于是大家共飲一杯,這家宴算是開始。
酒過三巡,大家看著簡單的應景歌舞,偶爾閑聊,多是給皇帝祝壽。期間太子很沉默,也比往日更加恭謹,不能入閣議事的這些天以來,听說他一直在東宮閉門讀書,任由外頭言流如沸,將他貶到了溝渠里。
他沉默,長平王比他更沉默,只按例起身祝過兩次酒,其他時候都是安靜坐在席上而已,有人跟他說話才應上兩句。如瑾覺得他大概是不想太扎眼,入閣旁听本就鮮明對比了太子,兩人同處一室,他自然要低調一些。
于是她也跟著低調。
旁邊,張六娘也是不肯多說一句。
靜妃向來在宴席上都會招呼每個人,誰也不落,不管是比她位低的嬪妃還是王府內眷,她都面面俱到的聊上兩句,十分親和。聊到了張六娘這里,靜妃皺眉想了想,說︰「……恍惚好些天沒見著你了,怎麼不進宮來給你姑母請安,順帶和我們說話解解悶呢?我還怪有些想你的。前日老十還說起怎麼不見六娘姐姐,本宮還跟他說,現在可不能叫六娘姐姐了,得叫七嫂。」
也許她是無心,也許是听說了眉目才故意發問,長平王不喜歡府里人對外亂說話,張六娘被禁足的消息並沒有誰明面上往出傳,而張六娘自己的人也全都被關在院子里,誰也沒機會到外頭嚼舌頭。靜妃到底知不知道,就難說了。
但府里有宮里賞進來的不少人,皇後肯定知道,可她一直都沒有責問,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如瑾想,莫非她顧忌著長平王突然入閣旁听的事?
現下靜妃提起,如瑾注意到殿上一半人都朝這邊看了看,包括帝後。
大概……誰都知道了,只是誰都不說破……
張六娘端起酒杯敬了靜妃,喝得一滴不剩,轉過杯底亮了亮,然後才說︰「這些天一直忙著給父皇準備壽禮,所以才沒有進宮請安,倒讓娘娘您掛心了。」
「噯喲,可真真是孝心可鑒。」靜妃合掌感嘆,「看你,人都熬瘦了,臉色也不似以前,可不會是晝夜不分的繡壽字吧?那可要注意身子,也不能熬壞了眼楮,你看那些繡娘,上了年紀個個都是眼楮不好的,都是年輕時候用眼太過的緣故。你歲數小不知道這些,可不能掉以輕心,以後可顧惜自己吧,不然皇上接了你的壽禮也要心疼的,皇上,您說是吧?」
她說了一大通,轉頭去問皇帝。皇帝只是「嗯」了一聲。
靜妃又對張六娘說︰「今兒這禮也送了,好好調養一陣身子吧,多來宮里走動走動,陪我們說說話,不然我們也是整日無聊。」
「是。」張六娘恭謹的欠身笑應。
站在她身後服侍的香縷就暗自點頭,佩服主子的心性。之前藤蘿她們幾個侍女全都被拘在偏房里,個個著急,不知道張六娘被那幾個木樁子服侍的如何,可是今天開了禁,主僕相見,張六娘卻比她們任何一個都氣定神閑,見她們著急,她還笑著安慰︰「既然王爺允我跟去宮里祝壽,這事就還有轉圜。」並且約束她們誰也不許趁著進宮到皇後跟前嚼舌根,更不許跟安國公府那邊悄悄告狀,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果然,無論是長平王還是皇後,都沒有提起這檔子事,一切如常。然後靜妃這邊幾句閑聊,就等同于無形中將張六娘的禁制解除了。只要她能多進宮走動,那禁足還叫禁足嗎?
香縷看看皇後,發現皇後的笑容深了,嘴角法令紋都明顯了些。
于是香縷暗暗舒口氣,禁足之事,接下來就該稀里糊涂的解除了吧?雖然是筆糊涂賬,可只有先解了,以後再慢慢找補轉圜了。
皇後那邊笑著接了靜妃的話︰「正好,本宮正在給七娘挑賞,你明日過來給掌掌眼,免得本宮送的東西不合你們年輕人的心意,白送了還要落人埋怨。」
「姑母說笑呢,您賞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張六娘舉帕擦擦嘴角,「不過既然您傳召,佷女明日就來開開眼,可不是掌眼。」
皇後笑著點頭,順帶看一眼長平王。
于是如瑾知道皇後心里什麼都明白,只是一直隱而未發,借著今日的機會就要將事情扳過來。
長平王站起身敬酒,跟皇帝說了兩句吉祥話,團團轉一圈,喝干了,然後自己執壺倒上,又跟皇後舉杯,含笑說道︰「兒臣亦祝母後安康。」
皇後眼中滿是得勝的笑意,舉杯掩袖,賞臉喝了敬酒。
杯子一落,長平王卻沒坐下,接著朝她躬身作了個揖,然後道︰「兒臣還要跟母後賠個罪。」
「哦,什麼罪?」皇後立刻接口。
在她看來,她讓張六娘次日進宮而長平王沒有反對,也就是無形解了禁足,而長平王隨後的敬酒,更是說明他在低頭。這次的事,又像上次張六娘攆樂女之事一樣,長平王和她達成了默契。所以,听到長平王說賠罪,她就更欣慰,問話也不由快了幾分。
只听長平王說︰「兒臣正要稟報,這些日子六娘正在家中閉門思過,看樣子還要再思過一段時間,所以明日可能不會來給母後掌眼了。母後眼光卓絕,自然不需要她的幫襯,挑什麼都是好的。」
如瑾暗中訝然。
她還以為長平王這次又低頭了呢,萬萬沒料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不是活生生當眾打皇後的臉。你禁足人家的佷女,人家沒和你理論,暗暗給了你台階下,你還不接,非要把事情挑出來,挑出來不算,還要表明繼續禁足懲罰的態度……那可是後宮之主,一國之母,打臉別打得這麼響亮行不行。
皇後肯定也沒想到問來的是這麼一句話,怔忡一下才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張六娘也吃驚地看住長平王,盈盈的眼波中滿是委屈和難以置信。
滿殿人都朝幾人身上打量,連興致不是很高的皇帝都往七兒子身上看了一眼。
「你說什麼?」皇後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了一遍。
長平王含笑而立,還真就把方才的話又重復一次。
皇後終于是徹底沉下了臉,顧不得慶貴妃火辣辣的嘲諷眼神,問道︰「誰讓六娘閉門思過的,連本宮的傳召都能置之不理?今日是皇上過壽,老七你這當兒子的,怎能拿這種事給皇上添煩惱。」
「兒臣並未給父皇添煩惱,這是兒臣家事,自能處理好,而且六娘也自覺己過,誠心懺悔。父皇國務繁忙,哪會在這等家常瑣事上留心。」長平王回答的不卑不亢,一直笑著,雖然是在頂嘴,態度卻極其恭敬,任誰也挑不出錯去,「六娘閉門思過是兒臣的主意,她亦同意,古之賢者有雲,日三省身,思過乃是修身養性的好方法。」說完了,他還故意問張六娘,「你說是不是?」
張六娘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出一個「不」字。
如瑾听得冒汗,偏生長平王這家伙還要追問︰「六娘,怎麼不說話。」
張六娘被他笑吟吟看著,比被他呵斥還難受,憋了半日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含含糊糊的,連近在咫尺的如瑾都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何況是殿中其他人。
皇後臉色相當相當難看,「不知六娘做錯了什麼事,需要思過?」她緊緊盯著長平王,就不信長平王敢將太醫藥散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當眾說出來。
果然長平王也沒說,只道︰「六娘有次脾氣急了些,責打了一個無辜婢女,事後自責不已,這才思過修身。」
眼睜睜的瞎扯亂編。
皇後知道這不是對質的時候,問的細了,倒顯得她不正常,然而到底沒忍住說了句︰「六娘自小不是急脾氣的孩子,想是那婢女做錯了事。思過這麼多天也該到時候了,今日又是皇上壽辰,從此揭過了這事才是。」
皇後其實很想讓張六娘站出來自辯幾句,看了這六佷女半日,可她就是不言聲,氣得皇後暗自罵她無用懦弱。
張六娘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怕一張嘴,就要說出和夫君對質的話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旦撕破臉,那可就是真的硬踫硬了,夫妻之間有矛盾不能訴諸旁人,更不能找娘家人出面——她一直明白這個道理。
況且,焉知此次被禁足,不是上次攆樂女皇後的出頭導致了長平王郁結于心,借題發揮呢?她當初勝了一時,這次可是受了罪。所以,她忍,夫君態度越是強硬,她就越得忍著。
因此,無論皇後怎麼盯她示意,她都不吭聲,任著長平王在那里胡說一氣。
于是就又听長平王胡說道︰「當初定的是思過九九八十一天,尚未到時候,而且六娘也一邊思過一邊為災民祈福,用善心洗滌當日之惡,是很澄淨的願望,兒臣極力支持,還請母後成全我們的心願。」
如瑾是真的听不下去了,睜眼說瞎話也不是這麼個說法吧,張六娘可就在眼前呢!
她不由朝皇後瞄過去,想看看素有涵養的國母是否還沉得住氣,可目光投過去的時候,卻正好對上皇帝的眼。
皇帝也正往這邊看!
如瑾趕緊轉開視線,低眉斂氣,暗忖皇帝會如何對待長平王的信口胡言。
耳中,只听皇上說︰「這心願倒是不錯,知道惦記百姓。」
皇帝說了話,表了態,皇後那邊再不樂意,也只好偃旗息鼓。要知道皇帝最近脾氣可不怎麼好,皇後不敢當眾反駁他,又是這等很可能牽連上她自己的事。
張六娘默默低了頭。
于是宴會結束回府的時候,如瑾下了車,看到獨乘一車的張六娘也下來,可是已經沒有了出門時從容的態度。
長平王下車後直往里頭走,張六娘站在車邊幽幽看著他,見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終于忍不住叫道︰「王爺!」
長平王止步,側頭。
「王爺,能借一步說話嗎?」張六娘走上前去。
于是長平王一揮手,讓侍從侍女們全都退避到三丈開外。如瑾就帶了人準備先回院子里去,福身告辭,長平王卻道︰「你不必走。」
如瑾覺得這不大妥當,想要說什麼,長平王緊緊拽了她。于是如瑾只好站住腳,一面從長平王手里掙開,不想在人前被他拉扯。
張六娘默默看著兩人動作,而後,自嘲的笑了笑,幽幽的說︰「我先是蒙在鼓里,後來是不肯相信,卻原來……王爺待她,果然是與我不同的。」
新月掛在天邊,冷冷清清的,就像她唇角彎起的弧度。就連如瑾都被她沮喪失魂的樣子觸動了。她好像是一副要哭的神情,可卻沒哭出來,偏還笑著。
如瑾不由皺了眉。
此時此刻,張六娘的樣子簡直……太可憐了。而且她看著長平王的眼神,蘊藏著那麼多情緒,像是雨季里漲滿堤岸的河水,湍急奔流。一瞬間如瑾心中起了驚訝,她,她該不會是對長平王充滿深情的吧?
一念及此,如瑾越是看,就越覺得像。
張六娘……心里真的裝著長平王?她的出嫁,難道不只是宮里的賜婚,也是她的心願嗎?
「王爺,為什麼?」張六娘又朝長平王走近兩步,和他幾乎身子貼著身子,長平王卻退開了,依舊和她保持了距離。張六娘就又是苦笑,「王爺,為什麼?因為她不是皇後的佷女嗎?所以王爺才覺得她比我好?可是……王爺,月兌了這層身份,難道不是我更在意你嗎?難道不是嗎,您捫心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值得您這樣待我?」
長平王不為所動,看著正妻的眼神,和看一件擺設一棵樹也沒什麼區別。張六娘的淒涼惶然,全然不在他的眼里。面對她的追問,他只是說︰「你要說的就是這些?既然心中不平,適才在宮里,怎麼又忍氣吞聲?」
「那不是為了王爺嗎!」張六娘激動。
「哦,你覺得你若說了,本王會怕麼?」
「王爺怕不怕是一回事,我有沒有維護王爺的心是一回事。」
「可也是在維護你自己吧?」長平王笑道,「你沒有必勝的把握,也不想在人前變成和夫君對質的潑婦,更想,以此來和本王邀功買情。」
張六娘憤然︰「王爺就是這麼看我的?!」
「興許你是一片赤誠,不過,本王早就說了,在這府里你不要索求太多,更不要拿本王當傻子。你從安國公府和皇後那里學來的彎彎繞繞,以後就別抖落了,好好做人,本王還會正眼看你兩眼。」
長平王不欲與之多談,說完,轉身就走了,並且示意如瑾跟上。
張六娘一把拽住了如瑾,眼楮卻看著長平王的背影。興許是沒听見如瑾跟上的腳步,長平王回頭觀瞧,看到如瑾被張六娘攥住的胳膊,眉頭冷冷挑了起來。「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