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前面就是弱水城了。」
一輛馬車風塵僕僕地一路而來,停下之後,駕車的男子掀起帽子看了眼不遠處,隨後轉身轉頭低聲對著車里的人道。
過了一會個小丫頭從車里探頭出來,掀開車簾子,一道暗青色的人影微微傾身,從車內抬頭看去,見著城樓上有些斑駁的三個大字——弱水城。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倒是個好名字。」芳官看著城門上的字,隨後,他低頭看了看懷里那只精致的盒子,神色有些微妙而復雜。
「也許,這里真的合適你。」
「東家,咱們現在進城不,吳管家已經在等了?」小丫頭恭敬地問。
芳官放下簾子,坐回去,闔上眼︰「嗯,進城吧。」
馬車骨碌骨碌地轉動,車子緩緩地進了城。
此刻時辰還早,但是弱水城里已經頗為熱鬧,只緣于弱水城和許多西狄地方一樣,都有魚市,雖然弱水城離海還有些距離,但是卻正巧在通往各地的交通樞紐上,所以漁民們打了魚歸來,都馬不停蹄地帶著海鮮盡早趕到弱水城,交給訂貨的客商。
一進城,坐在馬車上的小丫頭就忍不住連打了好幾噴嚏。
「哈秋!這是什麼味道啊,好臭啊!」
小丫頭嘟噥的話語,讓芳官听在耳朵里,他抬起頭,微微掀開窗布,看向濕漉漉的大街,輕呼吸了一口氣,隨後淡淡地道︰「這是魚的味道,也是海的味道。」
海市就是這樣的,新鮮的海鮮水產原本就帶著腥味,而海鮮最注重一個新鮮,大部分的魚都是被捕撈出水即死,有聰明的客商便在冬日里從天朝買回大量廉價的冰塊,修建龐大的儲冰室,以用于保持魚兒的新鮮。
但就算是如此,仍舊有魚兒在運輸途中會變得不新鮮,腐敗掉,而發出極為難聞的味道。
「哦,原來是這樣啊。」小丫頭好奇地趴在窗邊看著那些皮膚黝黑的矮壯漁民們大聲地吆喝著他們要賣的東西,還有招呼人把海鮮送上早已等候的車輛。
「早年,如果沒有這種味道,我大概早就成了魚兒的果月復之物了。」芳官透過那窗,看向市集,淡漠地勾起了唇角。
「哎?」小丫頭有些不解地回頭︰「東家那樣出身的人怎麼會時時聞到這種味道呢?」
芳官閉上眼,譏誚地道︰「早年被關在艷島上為奴伺候人的時候,因為是奴隸一樣的存在,所以經常吃不飽肚子,都是靠著偷偷模模地去撿漁民們打回來又覺得品相不好而拋棄的魚果月復,所以才能勉強活下來,你這樣的小丫頭是不會了解的。」
小丫頭看著芳官的神色,心中總覺得有些隱約的不安,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有些茫然地看著芳官的模樣,隨後干巴巴地道︰「東家很可憐。」
可憐?
這兩個字不知怎麼地忽然觸動了芳官心中那最不願意讓人觸踫之處,他陡然睜開眸子,冷冰冰地睨著小丫頭,直看得小丫頭心里發毛,芳官才閉上眼,冷冰冰地道︰「行了,閉嘴吧,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
他是真的老了,還是痴傻了,才會跟一個小丫頭說這些話。
小丫頭諾諾地應了,不再作聲,只是想了想,從馬車的紅泥小爐上取小紫砂壺,給小杯里倒了一點子水,又取了一只白玉小瓷瓶子出來,往小杯子里倒了些琥珀色的液體,然後小心地取了玉勺子攪勻,然後給芳官遞了過去。
自家爺的東西都是外面看起來似乎尋常,但實際上都昂貴的東西,管家交代了定要小心。
「什麼東西?」芳官不耐煩地冷冷瞥了一眼。
小丫頭搖搖頭,又點點頭,在嘴上比了個手勢,表示——爺讓我閉嘴的。
芳官︰「……說話!」
小丫頭方才點點頭,松了口氣。可憐兮兮地瞅著芳官道︰「管家說了,爺不能惱,爺心肺不好,若是惱了,傷心,得用些紫葉甘露蜜護著心肺,這紫葉不好找,奴婢前些日子在秋山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籮筐,管家又檢視了一番,把不好的去了,然後才煉制出來這麼點兒,管家說了定要奴婢小心……。」
芳官︰「……閉嘴!」
隨後他劈手奪過絮絮叨叨的小丫頭手上那只杯子,一口灌了下去,臉色陰沉地把杯子拋回給小丫頭,很有點咬牙切齒想要奪人性命的。
吳管家去哪里弄來這麼個蠢丫頭!
跟只麻雀一樣,只會叨逼叨逼,叨逼~!~!
小丫頭看著把臉轉向窗外的主子,有點手足無措地搓搓手,然後乖巧地蹲到另外一頭去了。
不一會,車子就轉進了一處小巷子。
巷子里只有一戶尋常中等人家,門外站著的正是吳管家,領了兩個小廝打扮的侍衛遠遠地就迎了上來。
「爺,來了!」
小丫頭掀了簾子,就跳了下來,對著吳管家福了福。
吳管家比了手勢,兩個侍衛手腳利落小心地上前,將芳官給抱了下來,放在了輪椅上。
幾人一路進了房,芳官四周看了看,發現這一處,雖然房子並不大,但是也勝在干淨又安靜,而且雅致,已經是比京城要好了許多。
「爺,人已經到了。」吳管家看著芳官,低聲道。
芳官聞言,微微一挑眉︰「哦,在哪里,帶我看看?」
吳管家立刻點頭,接過侍衛們手里的輪椅,推著芳官往房內去,小丫頭看著幾個侍衛都識趣地離開,又看看芳官和吳管家離開的方向,有些呆楞地模模腦瓜,還是捧著東西老老實實地跟著芳官和吳管家背後一路往房內走。
芳官被吳管家推進一處雅致的房內,剛進門便見著一道窈窕的身影靜靜地坐在窗前,女子一身珊瑚紅衣,戴著薄薄的斗篷帽子,只是這麼靜靜地坐著,身姿卻透露著一種奇異的曼妙來,宛如一株窗下的艷麗牡丹,引人遐思。
有人來到,她卻仿佛不曾听見響動一般,只靜靜地坐著。
芳官微微顰眉,吳管家笑了笑,開口道︰「貞元殿下。」
听到有人喚自己,女子方才優雅地側過身,轉過臉來,看向芳官和吳管家的方向。
蒼白的光線,落在她的臉頰上,宛如一層薄薄的光霧籠在她的面容上,越發地襯托得那張精致的面孔——艷麗無雙,令人驚艷。
芳官看著她,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看著芳官的模樣,吳管家笑嘻嘻地道︰「芳爺,如何,可滿意?」
隨後便是微微挑眉,淡淡地道︰「很好。」
門外的小丫頭偷眼看過去,只覺得臉上一紅,隨後低下頭去,也不知在想什麼。
……
入夜
煙霧裊裊地從水桶里慢慢地爬上去,氤氳在房內。
芳官閉著眼,浸泡在溫水中,水氣的溫熱潮濕,為他過分蒼白的面容鍍上一層淡淡的粉色,仿佛有些黯淡枯萎的花枝又生出了些活氣兒來,多了三分艷色。
一邊小心地按摩著芳官長腿的小丫頭,偷眼看過去,只覺得今兒好像有些熱呢,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一道男音冷淡地響起︰「怎麼,今晚沒有吃飽?」
小丫頭呆了呆,瞬間臉紅如血,趕緊大力地搖頭︰「不……不……傻妞兒吃飽了。」
芳官閉著的眼微微睜開,挑眉看向她︰「你說你叫什麼?」
小丫頭低著頭,不敢看芳官,諾諾地道︰「奴婢叫傻……傻妞兒……。」
芳官譏誚地勾了下唇角︰「傻妞兒?這個名兒倒是挺襯你的。」
傻妞兒抬起頭看著芳官,眼楮亮晶晶地︰「真的嗎,爺也喜歡這個名字?」
芳官︰「……。」
看著芳官閉上眼,懶得理會自己的樣子,傻妞兒卻渾然不覺只是笑眯眯地道︰「我以為爺喜歡牡丹、芍藥這些名字呢,要不也是今天看見的那個大美人姐姐貞元什麼的名兒,原來爺喜歡傻妞兒的名字。」
芳官忍不住挑開一邊眼皮,瞅著傻妞兒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冷冷地道︰「不,爺只是覺得蠢人就該有蠢名字。」
看著芳官又閉上了眼,傻妞兒瞬間情緒低落地低下頭,沮喪地︰「哦——。」了一聲。
隨後,她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忽然抬起頭,看向芳官︰「爺,奴婢是傻,所以叫傻妞兒,那您那麼聰明,您的爹娘為什麼沒有給你娶一個‘聰明兒’的名字呢?」
芳官額角一抽︰「……閉嘴!」
小芮留在了京城打理宅子,便不知道吳管家怎麼弄了這麼個蠢丫頭來!說是心眼實誠,忠心耿耿,哼!是蠢到頭了差不多。
呱噪又愚蠢!
女人,聰明的貪婪,不貪婪的,便是蠢,全然不似男子!
傻妞兒呆呆愣愣地道︰「嗯,但是爺,吳管家交代了傻妞兒盯著爺吃藥,如果傻妞不說話……。」
芳官閉著眼,惡狠狠地咬牙︰「拿藥來!」
傻妞趕緊地捧著藥,小心地遞過去。
芳官接過去後,一口下肚,隨後將那瓷杯一扔,扔在傻妞兒的懷里,修美的眸子冷冷地一斜︰「從今兒起,你的名字就要叫做安下——安靜下去閉上嘴的安下,只是換個好听點的字眼——取一夏字,別用你那忒俗氣的名兒了!」
傻妞一呆︰「啊……安夏?」
看著芳官渾身散發著不耐,傻妞兒,不,安夏再不會看臉色,也有危險的預感,若是自己再廢話,必定要倒霉——倒大霉了!
于是乖巧地去將東西放好,徹底地安靜下去,閉上嘴兒了。
——老子是安夏(annxia)——傻妞兒的分界線——
「人可查到了?」
一處氣派的大院里,青年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一邊的中年男子恭敬地道︰「回世子爺,是已經查到了,您要找的人,如今就藏匿在弱水城的一處宅子里,只是那一處宅子靠近弱水游擊將軍的宅子,而且邊上就是其府兵護院所住之處,那游擊將軍原本是海盜出身,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戒備森嚴,連著周圍都有人巡視,所以要動手很不容易……。」
「長寧先生,本世子要的是結果,而不是原因,我只想知道到底怎麼樣能把那賤人抓住,帶到父親墳前,祭父親的在天之靈,而不是在這里听你這般廢話!」青年的面容上閃過不耐。
看著月光下,青年原本俊秀的面容上籠著一層戾氣,長寧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道︰「世子爺,長寧在國公爺身邊這麼多年,命都是國公爺救的,為了給國公爺復仇,長寧並不吝嗇這條命,但是,長寧不能看著您折在這上頭,如今您已經放棄了西北……。」
「正是因為要為父親報仇,所以我甚至放棄了最後能回到西北的機會而離開京城,所以,這個賤人的頭,我是一定要取,否則……否則我怎麼對得起……。」西涼靖說話之時,一雙原本清澈的眸子里閃過難以言喻的痛楚,那種焚心之痛讓他的眼中都是一片猩紅,不知想起什麼,神色近乎猙獰而扭曲。
看著西涼靖的神色,長寧心中深深地一嘆,隨後道︰「世子爺,我們知道那貞元公主如今隱姓埋名地生活于此地,時常要去其海邊的一處產業巡視,以確保其生活來源無虞,所以咱們蟄伏幾日,待到其去海邊之日,經過的叢林時,攔截下她。」
西涼靖扭曲的神色,微微緩解,他睜開眸子冷冷地道︰「好,就這麼辦,馬車我已經讓人準備好,還有存人頭的石灰匣子,我也已經準備好了,只等著咱們動手!」
說罷,他一轉身就大步地向自己房間走去, 當一聲甩上門。
長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神色間滿是黯淡,他剛轉身便看見一個侍衛端著酒向西涼靖房內走去,長寧忍不住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語︰「國公爺,國公爺,您去得太早,如今世子爺深陷沼澤之間,不得出,屬下看著世子爺一日一日的頹喪,大小姐又對我國公府邸毫無情義,您守護了多年的國公府,難道真的就要這麼敗落了麼?」
奴才,到底該如何是好?
還有,到底當年您出事的時候,世子爺到底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