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強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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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入土為安,在白家莊實行土葬的習俗,比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都該要久遠。據說,有些老猴子死掉後,小猴子也是把它給埋到土里去的。這麼說來,在人類與這些靈長共著一個共同的先祖時,就有這樣的習慣了。那樣的話,這土葬的歷史真是久遠得不可稽考了。
對于白家莊建的那個火葬廠,大多數人都不以為意,因為大多數人都以為,死對他們而言是一個很久遠的事情。可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可不這麼想,想這死了死了還要一把火給燒掉,那真是無比痛苦的事情。
于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在病床上含著眼淚拉著兒子的手說︰「兒啊,爹拉扯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可不能一把火把我給燒了。」
那做兒子的也是一個孝子,泣道︰「爹,您放心吧,不燒,不燒。」
老人還不放心,咳嗽著,用盡了全力,說道︰「兒啊,不是爹不相信你,是爹不相信這世道。你——你跪在爹面前——」
做兒子的很听話,在眾親友的陪護下,跪到了床前,握著老人的手說︰「爹,您消消氣,慢慢說。」
老人的情緒依舊很激動,說道︰「你向咱祖宗發誓,你向老天爺發誓,我死了,你得安安穩穩地把我埋到咱白家的祖墳上。」
看到老父親將死不瞑,做兒子的早已是泣不成聲了,爬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人似乎更急了,道︰「你別哭,你別哭。你給我發誓,你要是把我給燒了,你就是孽子。」
「爹,我應你,不管咋樣都不會然人把你給燒了。」那人捶打著床鋪,哭叫道。
老人那深邃的眼神望著天花板,胸中的疙瘩解開了,霎時暢快了許多,也覺不出絲毫的病痛了,老人輕微地喘著粗氣,已經能夠感覺得到有一種東西在慢慢的月兌離自己,他也感覺到了,他距死亡是如此之近。西方人說,天堂之門已經向他打開。東方人說,地獄的使者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了,讓他忘記前世的一切去進行下一世的輪回。不管怎麼樣,——反正是他去了。
見父親停止了呼吸,老人的兒子與女兒及其它一些至親都嗚嗚地哭了起來。一方面為著父親的死,一方面為著做兒女的並不能滿足他臨終的願望而覺得愧疚。
這時,從院子走來一位本家的叔叔,他斥責道︰「哭啥,哭啥,都別哭!」
做兒子的有些不解了,泣道︰「叔,我爹都去了,咋能不哭?」
本家叔說道︰「要想你爹不被燒掉,就得听我的。」
這時,所有的人都不哭了,看著他,現在所有死去的人都要求火葬,不知道這本家叔能生出什麼回天的主意來。
本家叔說道︰「不能哭,哭了就讓街坊鄰居知道了,想不燒都不行了。想來想去,就一個辦法,趕緊給老哥穿上衣服(壽衣),蓋上棺材,趁黑埋掉。入了土,就是有人知道了,也不會拿咱們怎麼樣。」
「那還過不過喪事了?」做兒子的問道。
「要是過喪事,那全村人不就都知道了。」本家叔說道︰「還是按我說的去做,現在就把老哥給埋了。」
于是乎,一家人也都顧不得哭了。分成了兩伙,穿衣服的就負責給老人穿衣服,拉棺材的就負責去外面買棺材,找車的負責去找車……忘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這深更半夜的,一家人也忙得個不亦樂乎。
到了後半夜,老人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到棺材里了,棺材已經穩穩當當地放到車廂里了。那車也已經當當當地行駛在鄉間小路上了。
孝子叫白有福,死的人自然就是白有福他爹。
天剛亮的時候,就有人來地里干活了。他們看到在那大大小小近幾十座座墳地前又多了一座新的墳塋。
這白家莊的主墳也是有著嚴格規定的,這一塊兒是誰的,那一塊是誰的,那是早就劃好了的。年輕人不太注意這些,但年老人很在意自己死後會埋到那里。怕兒孫們不孝順,甚至在生前都給自己準備好了棺材。
雖然沒有听到哭聲,雖然沒有看到他們辦喪事,但是已經有人猜出來,那里面躺著的是誰了。
在村委會那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白土山正把腿擱在桌子上,剔著牙優哉游哉地听著戲曲。掛著農村改革家的名頭,每天里靠著那火葬廠還有著不菲的進帳。如今是見誰說誰,逮誰罵誰,這村子里真的是沒有一個人能比他過得舒服自在了。
這時候,電話鈴聲卻突然響了起來,把白土山給驚了一下。打攪了他的雅興,他有些生氣了,抓起來電話就嚷︰「這是誰呀?一大中午的……」不過旋即卻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呵呵,是馬鄉長啊……」……「……不可能,那不可能。一定是有人看我不順眼了,才打我小報告的。我們村全是土葬,鄉里這都是蓋過章的……」……「行,行!我親自去看看。」……「我知道,我們村是模範村,一定不會給您老臉上模黑的。」……
白土山把電話掛上時,不由得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心想,這安生日子還沒有過幾天呢,可能又要出事了。
山子和白土山一起來到了白家祖墳上,山子看到那凌亂的墳塋里又多出一抔新土來,不由得怒從心來,罵道︰「狗日的,還真有人不買老子面子的。老子現在就給它扒了。」
白土山卻及時的拉住了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這麼做,又扭扭頭,讓他向四周看看。
那遼闊的田野上,星星點點的有許多人在勞作,其中有幾個已經向他們這邊看了。
這是祖墳,就是新增的墳塋里睡著的也是白家的長輩。山子跟隨土山這段日子里到忘了自己是白家人了,但是土山卻是記得的。挖祖墳——那可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地里面這麼多人,若真是要把墳給挖掉的話,那肯定是會激起民憤的,可若是不挖,馬鄉長那一關就過不去。想到這些時,白土山的腦子里又有了新的主意。
于是,就對山子說道︰「走,咱們回去。」
「這事咱們不管了,馬鄉長他……」山子有些不解,不知道這白土山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走,先回去再說。」白土山這麼含糊地給他說道。轉過頭時,並沒有人看到他那一臉的詭笑。
回到了辦公室,拿起了電話,播通了,畢恭畢敬地等待著那邊的回音,說道︰「馬鄉長麼?是我——土山。」山子操著手也探頭去听。
……
「對對對,有這麼一回事,您真是明察秋毫,是我們村白有福他爹,昨黑兒被給偷偷地埋了。」
……
「當然,當然,這是我們的錯,馬鄉長,您別生氣,我有個法子您听我慢慢說。這壞事指不定還能變成好事呢!」
……
「就是晚上把他們家墳給挖了,現在不是全縣的殯葬改革正火麼?讓縣里的電視台也去,報道報道咱們鄉實行火葬的決心。」
……
「不能太早了,就十一二點吧。讓派出所也去,就是有人來鬧事了,那些個穿制服的也能震得住人。」
「那里,那里,我是馬鄉長一手提拔出來的,是馬鄉長領導有方。哦,不用,不用,您晚上就不用來了。」
……
「是是,您說得是。電視台都來了,您咋能不去?」
……
「好好好,那馬鄉長,再見!」
掛掉了電話,馬鄉長那一臉堆笑的表情就立時消失了,讓人驚異他臉上的面部表情變化得是如此之快。
在地里,山子說挖墳,那只是一時的氣話,或者只是開的玩笑,卻萬萬想不到白土山真要這麼做,有些驚詫,也有些不敢相信,就道︰「你真要把墳給挖掉?」
「那還有假?」白土山一臉的堅定︰「家家戶戶都燒了,他家有六個鼻子八個眼啊——搞特殊!」
「可——」山子正要說話。這個時候,白強進來了,一臉的愁容,如喪考妣。
不曉得別人在做什麼,反正是他一進門就說道︰「土山哥,這廠長我是不想干了。」
見是白強,白土山並不理會他在說什麼,劈頭就道︰「你不來找我,我到要找你去。你知道咱村發生了多大的事不?馬鄉長都要罵到我頭上來了。」
劈頭被這麼一問,白強變得有些丈二和尚了,吞吐道︰「咋——咋了?」
白土山做出一臉溫怒的模樣,說道︰「本來以為你能獨擋一面了,才讓你去挑這擔子的,想不到卻還讓我操心。」
「咋了?」白強似乎忘記自己來這里是干什麼的了,以為自己闖下了什麼大禍,又問道。
山子看到白土山一直在繃著臉賣關子,就說道︰「咱村有人家偷偷的給土葬了。」
「不能啊!」白強說道︰「我這幾天沒听說過誰家過白事啊!」
「是白有福家。」白土山說道︰「黃土白幡,都在地里擺著呢!」
「那咋辦?」白強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這段時間縣里面殯葬改革正抓得厲害,要是被發現了,那就不得了啦。咱村還是模範村呢,這下可就全泡湯了。」
「村里的事別管那麼多,當好你的差就行了。」白土山這麼說道︰「你不去廠里上班,來村委會有事?」
這榆木腦袋似的白強真的是一時記不起要來村委會做什麼事了,弄了個大紅臉,說道︰「沒,沒啥事。」
白土山說道︰「今天晚上你別回去了,值下班,有人要送到廠里去。」
「為啥要晚上送,白天送不行麼?」白強問道。
白土山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白強也知趣,知道自己是問到不該問的話了。在這里呆著也無用,于是白強就作別離開了。
剛走出村委會的大門,照頭猛地一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想著自己這一次來是要辭掉這廠長的差事,專心在家養雞的。自從白強告訴彩虹了火葬廠的那些個事,不管是金山銀山,彩虹也覺得不稀罕了,極力讓白強辭掉火葬廠的工作。好不容易說動了白強來村委會,可他偏偏不爭氣。
白強想回去給白土山說,可想著人家剛剛交待給他任務,不但不去做卻還要辭職,那真的是不和適宜的。可想著又不好和彩虹交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門口足足晃了兩分鐘踟躕才離去了。人的窩囊,大抵也就如此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