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只,缺少絨毛的臉都興奮得變成了紅顏色,在籠子里焦躁不安地閃動翅膀上躥下跳,大喙不住張合,粗著嗓門兒嚷嚷——
「flower!flower!」
「它說什麼?」越曜揮手示意停住黃金大輦,頗有興趣地扭頭問走在輦側的辛果兒。舒駑襻
才走了不到一里路,辛果兒早已氣喘吁吁,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涔涔往下滾落,夾襖內的小襟薄襯亦早被冷汗浸濕。
古代的劍傷果然厲害,暴君這一劍,放走了她多少元氣嫗!
這筆賬一定得給暴君急著,來日睚眥必報,哼!
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她辛果兒今日受這暴君一劍,未必就是壞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嘛。
所以,現在該忍的還是得忍一忍,不要將暴君的惡劣情緒進一步激怒,免得無緣無故拜拜吃虧唱。
古代的勾踐亡國淪為俘虜後尚且還能忍人所不能忍,臥薪嘗膽坦然接受一切磨難,最終到底伺機而起一雪前恥。
能屈能伸,才能等到機會,而怨天尤人,其實是懦弱者所為。
辛果兒現在身受重傷,走幾步路尚且困難,若是由著脾性來,恐怕保命都是個問題,還談何「海闊任魚躍」!
春日方至,萬物復蘇,生機無限,還有什麼困難是頂不過去的呢?
站在華貴的黃金輦下,辛果兒仰頭,對高高在上的北越皇帝微笑著說道︰「皇上,它說的是花朵。」
「花朵?有意思,呵呵!」越曜唇角微微上揚,勾出一抹明媚的淺笑。
天哪,她沒看錯吧,這個人的唇角,竟然也能綻出如同春風般和煦動人的笑意?——辛果兒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可是越曜瞬間卻變了臉色,那抹笑容一縱而逝。
手臂抬起,在半空中一揮,冷冷下令︰「打開籠子,放那只鸚鵡出去,如果它要的不是花朵,小小一名粗使宮女膽敢欺君,罪不可赦!」
君王之心難以琢磨,說變臉就變臉,比月兌褲子還要快。
木樨往日的慌張再無半分,臉色煞白,手抖索地半晌都沒能拔出鳥籠門上的銷子。
生死之際往往釋然,辛果兒很快便放下乍一听到那句「罪不可赦」時的驚恐,安安靜靜站在越曜的黃金大輦旁邊,面色靜謐望著那只撲稜著翅膀飛出籠子的鸚鵡。
若非經歷一場生死,只怕她還是以前那個隨心人性的辛果兒吧,哪里會有如現在這般站在大厄面前尚且沉靜自若。
任何苦難都能推動人的進步,辛果兒在心中苦澀地笑著,難道,她應該慶幸自己曾經經歷了那麼催心蝕骨的苦難?
紫菱嚇得嘴唇發灰,身子抖得就像篩糠,目不轉楮盯著那只鸚鵡。
辛果兒輕聲說到︰「站好,我還指望著你攙扶呢,你卻先要倒下去了!」
紫菱哆哆嗦嗦地說︰「姐……姐姐,我已經失去所有親……親人,再不能失……失去你……」
「不會——」辛果兒強綻出一抹微笑,攥住紫菱的手。
從小入宮,本來就沒有幾個親人的紫菱,如今故園又遭遇血洗,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孤苦伶仃的孑然身,她只能把辛果兒當成自己的親人。
辛果兒心里那一聲喟嘆還未塵埃落定,便听得一陣驚嘆聲轟然響起——
扭頭,果然看見那只鸚鵡收攏翅膀落在一叢晚梅中,伸出長長的喙去啄飲清晨聚于花蕊中間的甘露。
采幽一直未敢眨一下的眼楮終于松懈下來,胸口一陣起伏,似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木樨更是喜形于色,卻又不敢叫喊出來,只扭過頭望著辛果兒傻兮兮地笑。
紫菱當然是最激動得一個,抱住辛果兒的肩膀,恨不得雀躍出聲,冷不丁感覺到來自頭頂上方意味深長的眼神,頓時唬得噤了聲,再不敢忘形。
「番邦語言與這鳥語可否屬于一類?」君王坐在高高的車輦上冷冷發問,車輦上方的華蓋輕巧繁復,四周垂下柔軟的絲絛,君王的臉龐縱然隱于那絲絛後面,周遭的人卻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王者之氣——
霸道,凌厲,藐視一切!
番邦,在這個時代指的應該是西域那一片,那里的人種與內陸國北越截然不同,或是褐眸紅發,或是藍眸黑發,鷹眼鉤鼻,異域特征十分明顯。
但是,以辛果兒短短幾日通過紫菱之口對這個時代僅有的一點了解,這個時代的番人崇尚月亮且不吃豬肉,估計應該是後世的伊斯蘭教徒,多半屬于後世新疆地區的維吾爾族人,並非英語系。
這兩只金剛鸚鵡是傳教士贈送的,可是既然會說英語,說明應該不是來圍繞孔雀河流域星羅棋布的西域三十六國,只是北越人很少有機會接觸異族人,所以在他們看來,只要不是黑眼楮黑頭發黃皮膚、人數最為龐大的漢民,一律都被成為番邦這個明顯帶有貶義的詞語。
越曜這麼沒有具體範圍地籠統發問,說明這個時候還沒有眼界高遠的人帶領勇士們在太平洋上開闢航線,從而發現在這個大陸之外,其實還存在著很多很多異族人所屬的肥沃土地。
辛果兒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賣弄自己的淺知拙見,一來她自己知識水平有限,並不能說得很清楚;二來假使她能說清楚,多半也不會有人相信。
搞不好,會被當成信口開河妄想連篇的瘋子關押起來,亂棍打死也未可知。
現在她會說「鳥語」這件事,其實已經是個禍端,須得設法把這詭異的說法解釋開月兌了才是。
既然越曜問得概念模糊,她也就簡單地做了回答︰「奴婢沒去過番邦,也不認識番邦人,所以番邦語言是什麼樣兒,奴婢並不知曉。奴婢也並不會說鳥語,只是以前踫巧養過這種鳥,日子久了,便能明白它的一些簡單意圖。」
說這話其實有些惴惴不安的,以前她並沒有養過鸚鵡,現在情況緊急,只能臨時撒一點小慌救命罷了。
越曜沒有說話,只用那雙深邃不見底的雙眼緊緊盯住辛果兒,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眼神也不曉得是不是探測。那眼神實在太凌厲,牢牢絞住辛果兒的眼楮,辛果兒終是抵擋不住,垂眸,低下了腦袋。
越曜靜默了至少一分鐘時間,這才收回壓迫在辛果兒頭頂的銳利眼神。
無聲地揮了揮手,奢華至極的黃金大輦復又開始行走, 轆粼粼軋在青磚地面上,磚縫冒出來的青草才剛剛露頭,還沒來得急接受春雨的愛沐,便葬身車 轆下,化為些微綠汁。
辛果兒手心里捏著一把冷汗,忍住胸前細細密密向四周蔓延的疼痛,強打起精神跟在車輦後面走路。
受了傷,身體實在不爭氣,北越皇宮又出了奇的大,又走了一里多路,穿花拂柳,路過無數亭台樓榭,卻還沒看見麒麟殿的影兒。
辛果兒半邊身體幾乎都被紫菱扛著,可憐紫菱也不過才十四歲,小小的女孩兒,費力攙扶著辛果兒,累得呼吸都不甚均勻了。
木樨抬頭瞅見越曜一只手撐著腮,靠在華蓋柱上,似乎進入假寐狀態,連忙緊走幾步趕上紫菱和辛果兒。
伸手拍拍紫菱肩膀,擠眼楮示意兩人對換一下,她來攙扶辛果兒,讓紫菱歇歇緩個勁兒。
辛果兒心里不僅漫過一陣暖流——別看木樨這姑娘嘴巴厲害,說話不饒人,要是上了脾氣,語氣簡直就跟用刀子扎人似的,可是心眼兒卻真真善良的緊,典型兒的外涼里熱型兒,用中醫術語講,這種性格叫做冰包火。
趁著黃金大輦上那位不注意,木樨和紫菱快速交換位置,都是宮女統一制服。
只是紫菱的衣領是最低層的粉紅色,而木樨則是位階極高的朱紅色。
如果不細看領子顏色,倒也不能一眼看出品階不同掉了包。
木樨不僅比紫菱年紀大,力氣也大出很多,個頭又高,半扛著辛果兒走得虎虎生風,一點兒粗氣都不帶喘。
那天木樨在院子里舉石鎖時,趙從容戲稱她是女壯士,結果被她拎著兩邊各十斤重的石鎖追得滿院子躥,雞飛狗跳被冬瓜蔓絆倒,鬧騰得好不熱鬧!
石鎖都能被木樨掄得鏗鏘有力,更何況一個十六歲的、還沒發育完全的辛果兒,別說半扛著,估計就是整個兒扔背上扛著走,也絕對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麼一來,辛果兒輕松了很多,被身強力壯的木樨連扛帶拖,再也不用擔心掉隊受責罰,跟在黃金大輦後面同一大群太監宮女逶迤而行,很快便看見一處巍峨宏偉的宮殿。
飛檐游廊,白玉為階,三丈高台上,十六根粗壯的朱紅漆柱蔚然矗立于大殿正門口。
每根柱子上皆纏繞一條浮凸雕刻的金漆飛龍,昂首擺尾,鱗甲乍然,似是隨時都欲離開柱子飛上九天雲霄,栩栩如生,威嚴得令人徒然心生敬畏。
黃金大輦緩緩停住,立刻有太監擺好腳凳,等待至高無上的君主下輦入殿。
良久,輦上卻悄無聲息,辛果兒悄悄瞅一眼,原來暴君倚在軟榻上,竟然睡著了。
沒有一個人敢吱聲,所有人安安靜靜站在大輦周圍,近乎半個時辰,連一聲咳嗽都听不到。
乍暖還寒時節,氣候說變就變,不知何時,悠悠起了小風,又不知何時,竟然脈脈灑灑地下起了牛毛細雨。
這下可苦了大家伙兒,別人且不說,辛果兒最是難以煎熬。
身負重傷,才剛從昏迷中醒來,心底又滿滿的全裝著上一世的絕望,雙重夾擊,再加上被這早春冷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周身早就打起了顫兒,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話簡直就是為辛果兒量身定做的!
紫菱拼力護著辛果兒,先是拿帕子往她頭上臉上遮,最後索性月兌了滾著綠稜子邊兒的開襟比甲蓋到辛果兒頭上,辛果兒當然執意不接受,搶在手里又給她穿到身上。
紫菱才十四歲,跟辛果兒相比更是個小孩子,她也是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再怎麼身份卑微,也需要得到同等的尊重與呵護。
如今辛果兒身體受傷,虛弱得就像是紙片做的,隨時都有可能被這場春雨澆透濕了,化作一團紙泥凋零在地上,如同那些被黃金大輦碾壓過的小草一樣,柔弱得沒有任何反抗或自救的力氣。
越曜舒舒坦坦躺在黃金大輦的軟榻上,身上蓋著宮女輕手輕腳加上去的錦被,呼吸著早春潮濕清新的空氣,睡得無比香憨,似乎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辛果兒渾身**的,也說不清是被雨浸濕的,還是里面的冷汗印了出來,總之,她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沒有一處是干的。
虛騰騰倚在同樣**的紫菱身上,兩個女孩子拼力尋找著彼此身上的細微溫度,都在劇烈的顫抖。
就在已經等絕望了的時候,紫菱忽然身子一凜,戳了戳昏昏沉沉的辛果兒,驚愕地指著一處方向。
那是她們來這里時的方向,在那里,遠遠的,有一個人冒著細密雨絲,腳步踉蹌而又急促地朝著黃金大輦這邊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