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一亮，羅姍便找來浮夢，讓她去請雲蘿和芳菲。羅姍這段時間通過浮夢對春三娘過往的事已經了解了七七八八，她不是本地人士，原是三年前從江南遷來，來時除了半路上撿來的浮夢，便只帶著雲蘿和芳菲兩人。這雲蘿和芳菲兩個比她略小一點，算是她的左膀右臂，到臨城開了笑春風後，便由雲蘿負責教歌舞管弦，芳菲則總管後勤和賬務。
不多時廊外便傳來環佩叮咚之聲，兩個縴瘦美人相攜而來，一個上著朱紅繡花小襖，下穿湖綠曳地裙，烏雲髻上簪著一對金步搖，十分秀麗大方，另一個卻是清麗樸素，湖藍褙子月白裙，只在領口袖口繡了一圈雅致的纏枝紋，雲鬢輕挽，直襯出一股子我見猶憐的姿態來。
「我就說綠雲是個來事的，偏你性子好，彈壓不住，這下倒好，膽敢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芳菲邊走邊理著頭上的步搖穗子，一副大嗓門先聲奪人。
「大家都不容易，想來她也是有難處。不過，有些不識好歹倒是真的。」雲蘿是個面團般的人物，這幾年雖也獨當一面，對院子里的姑娘到底不肯苛責，芳菲總笑她投錯胎，白生了一副菩薩心腸。
兩人一路說笑走來，轉過彎便見春三娘穿著一襲青衫盈盈立在門內。羅姍這一個月閉門謝客，兩人對她的命令那是說一不二，忙著安頓院里的雜事也只來見了她四五回。不知為什麼，每次乍見她都覺得和從前的春三娘有些不一樣，可到底哪里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還是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衣飾，卻像是骨子里換了個人似的，透著一股子蹊蹺。
「姐姐。」兩人的稱呼不同其他人，見了春三娘都規矩地行禮。
「不必見外了，快坐吧。」羅姍招呼兩人坐下。
浮夢乖巧地上了茶，立在春三娘身後。
「等過了年浮夢也十三了吧，日子可過得真快，當年那麼個黃毛小丫頭，如今都出落得如此標致了。我看用不了多久這臨州城里的第一美名就要落到她頭上啦！」芳菲熱絡地跨道。
「還不是姐姐教養得好，姐姐對浮夢的疼愛，即便是親生母女也不過如此了。」雲蘿笑著接口。
羅姍聞言笑了笑，拉著浮夢坐下，「正是把她當親生孩子看待，才不願她往後在這里受苦。于你們也是一樣，我從來都當咱們三個是親生姐妹一樣，我接下去要說的，並不只是為了我自個兒考慮，希望你們都能體諒。」
幾人對視了一眼，都約模猜到了是什麼事。
「我們自從跟了姐姐就沒生過二心，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們赴湯蹈火也跟著姐姐!」芳菲鄭重道。
「我也和芳菲一個心思。」雲蘿也點頭。
「好，我同你們說實話，這笑春風我是不打算在開下去了。前些日子我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卻如月兌胎轉世一般，好多事情都想透了，前半生咱們命不好只能如此，往後卻是能握在咱們自己手里的，女子只要有一技之長，為什麼一定要靠賣笑為生？」羅姍編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做炊餅的可以賣炊餅為生，養花的可以賣花為生，可是咱們除了一張臉就只會彈琴唱曲這樣的雕蟲小技，在世人眼中充其量不過是個玩物罷了，除了賣笑便是做婢做妾這樣的老路。若只做賣藝的清倌，且不說要有風流子兒肯捧場，上頭還得罩著人，不然怎麼可能守得住身？在那富庶之地說不定還有人肯捧場，咱們小小的臨州城只怕沒人有這雅興。不做這行又能做哪行呢？便是要開個酒樓或是脂粉鋪子，咱們也得先月兌了賤籍才行呢。」芳菲蹙了蹙眉。
這時代對女子的限制諸多，芳菲再能干思維也有局限性，羅姍可不一樣，那是二十二世紀獨立女性上過班養過家的，回想起那個物欲橫流的新社會，便想出了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主意，「芳菲說的極是，我要關了這里的笑春風，是因為我不想再做那些皮肉生意，但只靠賣藝為生卻連自己也養活不過去，何況還要交那些高額的賦稅？所以我的想法是在城外建一個山莊。」
「山莊？」雲蘿和芳菲異口同聲。這是什麼買賣？只听說富貴人家修山莊建別院享受生活的，沒听說建山莊還能掙錢的。
羅姍點點頭，「這山莊既是客棧也是酒樓，更是個談事、會文、做買賣的好地方，在這里住必須是最舒服的，酒菜必須是最可口的，再有滿園的如花美眷，不管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有知情識趣的美人伺候著，只一點，這些美人都是賣藝不賣身，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你們說這樣的山莊可有人願意光顧？」
兩人听得瞠目結舌，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倒听說過，這樣新鮮的山莊，還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其實不就是把笑春風搬到城外去？」芳菲問。
羅姍點點頭繼續道︰「一樣也不一樣。我覺著吧，男人來咱們這種地方無非為了…，一是尋歡作樂，單純的生理需求，二是排憂解悶，是為心理需求，第三就是吃吃飯喝喝酒看看歌舞才藝，需要一個寬松的能應酬談事的地方。第一個需求最簡單，有地方有姑娘就行，第二個需求對姑娘的要求就高了一層，第三個需求則不僅要求姑娘貌美才高，還要有舒適高檔的環境。一般的娼家，都能滿足第一等需求，下至最下等的窠子，上至浣芳閣、倚春樓這樣的地方，咱們也不必跟她們搶這快生意，但第二和第三等就可以大做文章了，譬如人如何如何知情解意，屋子如何高雅舒適，酒菜如何精致美味，只要做的好，恩客們願意花的銀子一定比單純尋樂子來得多。所以從面上說咱們做的還是風月生意，但實質上並不是從姑娘們身上掙錢，住宿和酒水上面上面的利潤不用我說，芳菲肯定清楚。我要做的山莊不是歡場而正是這樣的地方。這里姑娘不再是姑娘，說白了權當伺候人吃飯住宿的侍女而已，這樣既能發揮一技之長，又不至于吃虧，還能解決生財之道，不是兩全其美麼？」
「哦……」芳菲和雲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們思維還局限在不過是做清倌生意的ji館上面，不能理解羅姍要搞的其實是私人會所這個東西。但她倆都是春三娘的忠實擁護者，唯春三娘的命令是從，不管春三娘要做什麼都雙手贊成。
「再者，芳菲剛才說也有道理，臨州城規模太小，沒什麼富商大賈和達官顯貴，不能和江南富庶之地匹敵，沒有那許多有錢人來捧場，山莊便是建的再好也沒用，這是一大硬傷，但我昨夜細想了想又發現了兩個優勢。一來臨州城地處咱們大周朝和晉國的交界，近些年兩國邊境安定，行商往來頻繁，如果咱們做的好，就不愁名氣傳不出去，二來臨州山清水秀，風光瑰麗在周晉邊境少有匹敵，南有靈霧山之險，北有百花山之秀，更有雙溪江、玉魄湖都是泛舟游玩的好去處，之前因為邊境動蕩少有人來，只要兩國一安定，等名氣傳揚出去一定會引來很多文人雅客和獵奇探險之人。現在臨州城的百姓還意識不到他們守著多大一塊寶地，咱們便是佔著這份先機，我剛才說到的兩點若利用得好，便是咱們極大的優勢。你們想想，青山綠水之畔，重巒疊瀑之下，小小山莊之中，佳肴美酒，清箏名琴，數位才情兼備的美人相伴，這是何等逍遙自在，便是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羅姍一路描繪未來的前景，把幾人說得一愣一愣的，還是芳菲最快轉過彎來，緊接著道︰「姐姐這個主意好是好，若能做成便在大周朝也是頭一份的風光，只是這事說起來容易，有幾個大問題卻不好解決，其一這建山莊的銀錢就不是小數目，何況方方面面還要做到最好的，怕是填座金山銀山進去也不嫌多，其二笑春風現在的姑娘們在臨州城中雖能稱得上中上等，但離姐姐說的知情識趣的美人標準不知要差出去幾何，真能算得上絕色佳人的，在我看來除了浮夢就只有姐姐了。」
浮夢安靜地坐在一邊，听到說她頓時紅了臉，羅姍也被她說得一口茶笑噴在裙子上，道︰「就數你貧嘴，人家在跟你說正事，你卻取笑起我來了。」
芳菲掩口笑道︰「我說的可是再真不過的大實話了，姐姐剛才還說心疼浮夢不願她做這營生，可我听著姐姐說的美人標準都是比著浮夢來的，別說笑春風，便是滿臨州城能找出幾個這樣的來？若找不出來，那姐姐的山莊拿什麼吸引別人來呢！」
「芳菲說的也有道理，」雲蘿也點點頭，「凡事都要用銀子，真要做起來光銀子這項咱們就捉襟見肘了。」
「這兩樣我都想到了，美人嘛我倒不擔心，一個女人到底美不美，外貌佔三分，才情佔三分，剩下兩分看穿著打扮，兩分看言行談吐，只要教得法，必定個個都比現在漂亮。至于銀子，倒真是比較棘手。」羅姍環顧三人，垂下眼楮吹了吹杯中的茶葉，「所以今天找你們來，一是通個氣，你們心里也有個準備，若是還願意跟著我，咱們便一步步按著計劃來，若你們覺得這計劃不成，其他人我管不了，你們的去處我還是會安排好的。」
「姐姐只管說，笑春風的總賬目我一會就取來給姐姐看。」芳菲連忙掰著指頭數道，「賬上能動用的現銀大約有一千兩，若是把現在的院子質押出去少說也能得一千五百兩，若是整個賣了大約能有三千兩，這院子的家居擺件首飾若全賣了也能有五百兩，另外我那些私房細軟也能當個七八百兩銀子，也全拿給姐姐用。」
「我也有幾百兩私房銀子。」雲蘿也道。
「還不至于用到你們的私房錢。」羅姍拍拍兩人的手背，被兩個姐妹的無私信任感動得心頭乍暖。
照芳菲所言整個笑春風最多不過四五千兩銀子，加上春三娘的小金庫也超不過一萬兩，這一萬兩銀子若放在普通人家那可是幾輩子都掙不來的巨富，但若要按羅姍的大計走就有些不夠用了，置地蓋屋、置辦家具、裝潢擺設、金銀細軟，再有那些個美食、美人都不是省錢的玩意兒，所謂豪宅那是要用銀子堆出來的。
「銀錢的事我心里大致有數了，這事急也急不來，咱們既要做，就要一項項打听仔細了再圖後話。眼前最要緊的是這院子里的人，你們也一起想想怎麼處置才最合適，若有合適的能跟了咱們就跟著，其余不合適都打發了吧，這樣養一天還要費一天脂粉錢。只是有兩條，一是跟著咱們的必須身家簡單品行端正，這人品一定要你們倆都信得過的，咱們這番是大動作，能不能成還要看天意，不求能同甘共苦，但至少往後要少些烏七八糟的事。其二，那些打發掉的，也不要虧待了她們，大家在笑春風處了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好聚好散吧，大伙都在臨州城里往後見面也有個情分在。大原則就是這樣，細處就交給你們兩個商議，先擬出個大概章程來咱們再定。」
芳菲和雲蘿對視一眼，點點頭道︰「姐姐宅心仁厚，就按姐姐說的辦。」
「還有一樣，咱們院子里我信得過的也就你們三個，從前咱們關著門做生意倒也夠了，如今少不得要往外跑，那買賣宅院、整修裝潢，要辦的事情多了去了，也少不得與人打交道，你們總歸是女子，許多事做起來也不方便，你們幫我想想還有沒有能提上來用的人手，能管事的嬤嬤、跑腿小廝什麼的，若有熟識的更好，實在沒有就找個時間去買幾個能跑腿的來。」羅姍想了想又交待道。
「知道了，我和雲蘿這就回去好好商量，今天晚飯前再來稟報姐姐。」
「嗯，去吧。」羅姍點點頭，命浮夢送兩人回去，自己長舒一口氣，斜斜歪在窗前躺椅上。這第一步，走出去就不能再回頭了，芳菲、雲蘿、浮夢，這許多人的將來都系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求大富大貴，只願讓大家不愁溫飽，平平安安地過好下半輩子就于願足矣。要在萬花叢中獨闢蹊徑，這條路本就不好走，但既然走了，就一定要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將這條路好好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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